殷渺渺懷疑自己走錯了門, 眼前這個富貴溫柔鄉,與其說是什勞子幻境, 不如說像是紅樓夢片場,還是第五回“開生麵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警幻情”。
這景是大觀園的景,瓊樓玉宇,雕欄玉砌, 遍地都是奇花, 滿眼皆是瑤草,亭台前樓閣旁有石碑高聳, 寫著“鯖魚幻境”四個字,與那太虛幻境何其相似?
“你且進來。”珠簾繡幕後, 有個女子曼聲吟道。
她好奇至極, 情不自禁走進屋裡去。裡頭又是另一番場景, 羅帷紗帳層層疊疊,插著四季芳菲的花屏錯落,數把圈椅巧妙地擺放著,隱約可見坐滿了早就進來的修士。
牆上懸著瑤琴, 案幾上擺著清供, 博山爐裡散出嫋嫋青煙, 主位上坐著兩個妙齡女子,皆是綠鬢雲鬟,羽衣荷袂,一人如春花嬌豔, 一人如秋月空悲,一人如鏡中花,一人似水中月。
她不知道是哪個人邀請她進來的,而這兩個主人分明看到了她,卻無一人招呼,自顧自說著話。
鏡中花:“這次來了許多客人。”
水中月:“每次都有許多客人。”
鏡中花:“唉,眾生芸芸,能過此關者,又有幾人?”
水中月:“過得了,自可超脫,過不了,隻好受苦。”
她們倆自說自話,看起來十分詭異。殷渺渺正踟躕著,看見遊百川坐在不遠處,便想過去打個招呼。可奇怪極了,雖然兩人之間隻隔了一扇屏風,卻怎麼都繞不過去,她狐疑萬千,佇立片刻,找個空位坐下了。
人甫一坐下,手邊就無故多了兩盞茶,一盞濃碧如深潭,一盞緋紅如落英,皆散發著濃鬱的香氣。
“客人請喝茶。”兩個女子齊齊看著她,異口同聲地說。
殷渺渺毛骨悚然,不敢輕舉妄動,反問道:“這有兩盞茶,我喝哪個好呢?”
“你看它不一樣,是因為你想的不一樣。”鏡中花微微一笑,“其實都是茶,又有什麼分彆呢?”
話音未落,兩盞顏色不同的茶水微微晃動,變成了一模一樣的水色。殷渺渺更覺奇異,又問:“既然沒有區彆,那為什麼分了兩盞。”
水中月道:“你說有兩盞,是你見了我們姐妹二人,便以為有兩盞。”說著,靠左的那盞茶顏色蕩起徐徐漣漪,竟然隻是另一盞的倒影。
“客人請喝茶。”她們又說了一遍。
殷渺渺覺得她們說的話藏滿了玄機,思忖少時,端起來喝了。入口前,她以為是“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的絕世佳釀,但吞到嘴裡,才曉得猜測是多麼離譜。
這是世界上最難喝的茶,沒有之一。
酸甜苦辣鹹,樣樣沒少,好像是泡茶的人倒翻了調料罐子,一氣攪了攪,就這麼隨便端出來待客了。等吞到腹中,更是了不得,仿佛是吞了一團火下去,在腹中熊熊燃燒。
霎時間,汗濕羅衫,喘息漸重。
她擰起眉頭,覺得不太對:她服過指尖蓮,能夠解去世間大多數毒物,□□若是對身體有傷害,也一並會被化解,若是於身體無礙,藥效則會被削弱,這麼強烈的感覺,不像是藥物所致。
思索間,眼前的場景如煙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玉榻金床,繡閣煙霞,有個容貌絕色無雙的男子立在她身畔,握住了她的手。
殷渺渺看清了他的樣貌,不由怔忪:“你是……”
他微微一笑,去解她的羅帶。
她沒有動,心中已然明悟。
雲來雨落,一晌貪歡。
那人依偎在她身邊,笑問:“你說我是誰?”
“是我愛過的,或是我愛的人。”她撫摸著他的眉眼,驚豔之餘又覺怪異,“我從來不知道,他們變成一個人是這樣的。”
在看見他的那一刹那,她便知道一切皆是幻景,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她愛過的、眷戀的人,都能在他眉眼中找到影子。
他是她心裡的幻象,而強烈的感覺,則是和綺夢香同出一源,作用於神識而非身體。
“那你知不知道,我代表了什麼?”他問。
她想想:“多情?”
“錯。”他笑,“代表你該往那裡走。”
她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不知何時,那裡出現了一條長而深邃的甬道,黑黝黝的看不見光。“那是哪裡?”她問,回首卻見春閨已逝,解去的羅衫完好,那人那景,都消失不見。
沒有後路,隻能往前走。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逼仄、狹小、深長,她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卻始終不到儘頭,而甬道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縮小,最後牆壁直接貼著她的身體,像是活了似的把她擠了出去。
看到光的刹那,她忍不住鬆了口氣:總算出來了,再走下去怕是要憋死。正想看看自己在哪裡,腦中忽然一懵:這是哪兒?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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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新添了一位小姐,老國公爺大喜,親自擇了“渺”作為名字。待到洗三禮時,宮裡的皇後也賜下布帛珠寶,榮寵無限。
路人感慨,都說女兒是賠錢貨,也要看是投胎到了誰肚子裡。這殷姑娘的父親是國公府的嫡幼子,母親是下嫁的公主,且國公府三代皆是男丁,兒子孫子不值錢,這女兒卻是頂頂稀罕,定然是榮華富貴過一生。
事實也正是如此,作為府中唯一的女孩,殷大姑娘自打生下來便過上了眾星捧月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提,凡是出門,定然是一腳出八腳邁,呼奴喚婢,好不威風。
但這樣顯赫的出生,卻沒把殷姑娘養成刁蠻任性的千金。她溫柔嫻雅,待人和善,很得奴仆們的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