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深也去了,沒有人知道白雲漢做過什麼,他死後極儘哀榮,依舊是為人所敬仰的大俠。
白夫人和白脈脈也得到了許多人的安慰,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輩表示,以後會好好照顧她們母女。
他看著哭倒在母親懷裡的白脈脈,不由歎了口氣,暗道:與曼陀比起來,她畢竟還是幸運的,依舊是武林前輩的千金,還有母親的陪伴。
可另一個應該與她享受同等幸福的姑娘,不僅父母雙亡,還被迫入了魔門,遭到整個正道的追殺和唾棄。
“易公子好像很同情白小姐。”他離開山莊,轉頭就碰到了曼陀,她笑著說,“白雲漢無子,這偌大的家財也不知是否能夠保住,白家正需要一個為人正直又有身份的女婿呢。”
易深無視了她的打趣,凝視著她:“沒想到你居然真的信守承諾,沒有公開真相,我很意外。”
她訝異:“你以為我會出爾反爾?”
“是。”他毫不猶豫地承認了自己的小人之心,“白雲漢殺了你全家,又害你淪落魔門,你卻隻是讓他自儘了事,並未牽扯他人。這不像是魔門的行事作風。”
也不像是江湖的作風。他在心裡補充。
江湖規矩,血債血償,白雲漢殺了殷家那麼多人,她報以同樣的複仇,並不算太過分。
曼陀玩笑道:“白小姐還欠我兩百兩銀子,我殺了她,這筆債同誰去討?”
易深想起舊事,她明知白脈脈是白雲漢的女兒,卻並不曾坐視他將人帶走,還肯仗義疏財,更添敬佩:“你沒有遷怒旁人。”
“這是世人的愚昧之處,覺得妻子兒女乃是男子附庸,殺之理所當然。可依我之見,殺我父母的人是白雲漢,白夫人不懂武功,賢惠持家,想來並不知此事,白小姐更是與此無關。一人做事一人當,白雲漢已經付出代價,與旁人並無乾係。”
易深沉默少時,歎道:“曼陀姑娘身懷絕世武功,卻不曾濫殺無辜,在下佩服。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說罷,正經地向她施了一禮,權做賠罪。
“這話聽起來頗多酸楚。”她不由笑起來。
易深苦笑:“江湖人士,有幾個遵紀守法的?武功越高,行事便越無忌憚。”停頓了下,又毫不避諱地指出,“魔門更是如此,自持武功,殺人如麻,長此以往必成大患。”
“也不止羅刹門如此,我看正道大俠手上的人命也不在少數。俠以武犯禁。”
“確實,但正道之人心存俠義,二者並不相同。”易深正色道。
曼陀久久不言。
二人行走在熱鬨的大街上,日光拉長了影子。
良久,她方道:“朝廷的禁令,規範的是普通人。而擁有能力的人,掌握權力的人,製約他們的就不再是外界的規則,而是自己認可的道理。”
易深靜靜聽著,唇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意。
“越往上走,外界的約束也就越寬鬆,或許有一天,個人的力量會淩駕於所有的規則之上。”她喃喃說著,仿佛自言自語,“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人可以隨心所欲,再也不怕被世道桎梏,可同樣也意味著危險。”
曾幾何時,她說過自己害怕。
害怕什麼?怕人力有窮時,世道不由己。
而今,她的修為漸漸高漲,即將邁入更高的層次,世道對她的約束力會與日減少。她會得到更多的自由,卻也要麵臨更可怕的危機。
曼陀……或者說,殷渺渺繼續道:“當人失去對世界的敬畏之後,就容易迷失在力量帶來的快感中,自以為世間已無敵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自我意識,是成就‘我’的根本。”她的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很清晰,“也是我的道心。”
殷渺渺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之前的花園裡會有所感應了。直覺在提醒她,考驗你道心的時刻已經到來。
麵對利益的誘惑,你會殺死無冤無仇的人,來換取勝利嗎?
麵對死亡的威脅,你會不會將危機轉移到他人頭上,以此換得自己的安全?
麵對複仇的陰霾,你是否會殺死無辜的人,來宣泄自己的仇恨?
這幾個問題,並沒有正確答案,但卻會考驗是否違逆道心。
如果一個認為不該濫殺無辜的人,不慎為利益誘惑,殺死了無辜的人,那麼,他的所作所為就偏離了道心。
心魔由此誕生。
這就是鯖魚幻境的另一個可怕之處:通過了考驗,即是錘煉道心,使之更堅定明晰,沒有通過的人,固然能夠想辦法脫離幻境,卻要麵對此後的心魔折磨。
殷渺渺很幸運。她依靠聰明才智,揣摩出了上一輪的考題,僥幸過關,而錯過的道心考驗,也在這一輪的複仇故事裡得到彌補。
——又或者說。她並非幸運,而是克製住了種種誘惑,始終不曾違逆過道心,缺少的不過是撥開最後一層迷霧。
現在,易深微微一點撥,她便順理成章地頓悟了。
“恭喜你。”他含笑點頭。
“多謝。”
殷渺渺察覺到,自己的心境已經逐臻圓滿,到達了最後的屏障。
堪破瓶頸的契機,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