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謙這會正在替黎青堂收針,聽黎青顏這麼一說,身形不知怎的頓了一下。
垂著眼,好一會才是低聲道。
“因為我並不希望見到病人。”
黎青顏一滯,不解夏謙其意,哪有醫者不願見到病人的,她疑惑出聲道。
“夏兄何意?”
夏謙依舊是方才那副模樣,低著頭,默默給黎青堂收著針,嘴角微微動了動。
“雖然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但如果可以,夏某倒是希望天下間人人身體強健,永遠無病痛煩擾。”
“黎世子可能未曾見過,一位自知得了絕症的病人,他眼底光亮的熄滅。”
說這話的時候,夏謙已然收好了針,但是他那骨節分明的手並未藏於衣袖,而是轉而五指輕輕彎曲攤開,像是一團火焰的形狀。
就這麼靜靜地置於黎青顏和他自己中間,然後,五指一點點收攏,就像那火焰一點點熄滅一般。
最後,五指完全合攏,不見一絲光亮。
夏謙看著合攏的手,麵無表情,輕輕道。
“就像這樣。”
“對於他們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過程中的無儘絕望。”
“所以,即使夏某的醫術再無可用之處,也願世間之人,永無病痛煩擾。”
三兩句輕飄飄地落在了黎青顏耳邊,卻讓黎青顏聽出了話裡的沉重。
黎青顏看著眼前有些不同於以往天真單純的夏謙,但卻明顯在“醫者之心”上,有著自己的一番見解,這一番見解,讓黎青顏看到了所謂真正的仁愛之心。
黎青顏忽然覺得她好似今日才真正懂了夏謙一些一般。
不似書裡的背景板,不似她所知的天真單純的醫者,他有著一顆仁愛之心,會因病人的痛苦,而期望世間永無病人。
那般感同身受的無奈痛苦,仿若一個真正的病人一般。
醫者仁心,大愛無疆。
黎青顏未曾想到在年紀輕輕的夏謙身上,竟然看到這麼深刻的東西。
一時,黎青顏眼裡頗有幾分感觸和動容。
待再次審視夏謙之時,便多了幾絲不同,彼時黎青顏隻以為那不同來源於震撼和欣賞。
夏謙說完這些,見黎青顏久久不答,以為黎青顏是被他說的驚人之語噎著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扯了扯衣袖道。
“黎世子想笑話就笑話吧,這隻是夏某心中的一個桃花源,就連師…咳咳,就連家中長輩聽完,也是笑話夏某太過天真,這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
夏謙話還未說完,卻見黎青顏輕輕搖頭,打斷出聲道。
“青言如何會笑話夏兄,倒是夏兄先前笑話我了,夏兄的見識和抱負,遠不是青言所能及。”
說的是夏謙之前誇黎青顏是個胸有山河之人的話,若說黎青顏當時發表以八股文為依托,闡述了一部分關於教育方麵的治國之道,最多便是開化世人的思想,但夏謙的想法,卻是治身。
思想和身體,分不清誰更重要,但人隻有活著,才有彆的可能。
所以,黎青顏才說夏謙的見識和抱負,遠超過她。
至於夏謙嘴裡的“理想化桃花源”一事,黎青顏卻有自己的見解,她接著說道。
“夏兄亦不用妄自菲薄,雖然想實現世人全無病痛煩擾,極其艱難,但並不代表這完全不可能。”
雖然在現代,也還有很多疑難雜症都未曾被攻克,但很多國家的醫療團隊都未曾放棄去攻克,一代不行,那就下一代,總有那麼一日,可造福世間大眾。
這是醫者們一代一代的心願,隻不過夏謙的心願更貼近完美,所以才被太叔子笑談不可能。
是了,雖然夏謙沒說儘,但黎青顏也知他沒說的話,是他師父太叔子笑話他。
太叔子如何想,黎青顏不知道,但她卻知,人定要有信念,如此才能不斷驅使自己前進,如果連自己都否認自己的信念,那想要實現的理想,一定達不成。
所以,黎青顏沒給夏謙潑冷水,反而樂見其成。
夏謙一開始還以為黎青顏是安慰她,但兩人對視時,他卻發現了黎青顏眼底的認真。
冷不丁地,夏謙一滯,然後,忽然淺淺笑開了來。
***
收完了金針,夏謙又從腰側掛的荷包中,取出一瓶白淨瓷瓶,拆開往手心倒出一粒棕色小丸,送至黎青堂嘴邊,給他服下。
幸而小丸極小,黎青堂即使昏睡,也能吞服而下。
夏謙這才渾身放鬆了些,還不忘囑咐黎青顏道。
“這是清心丸,這幾日每日需給黎二公子服下,一日三次,分早中晚,一次一粒即可,黎世子且收好。”
黎青顏正認真聽著,點頭應允,這廂夏謙已然起身準備將裝有“清心丸”的白瓷瓶遞給黎青顏。
誰料,夏謙的雙腿剛一行動,忽地一麻,身體不自覺快速前傾。
然後就是一頓“叮鈴咣當”地響動。
侯在馬車外的秋平和烏木一聽,兩人臉色同時一變,秋平嘴快,比烏木更早詢問,擔心道。
“世子爺,夏公子,可是發生了何事?”
此時的黎青顏和夏謙,卻顧不上回答秋平的問話。
兩人現在正處於一種極為難以描述的姿勢,大眼瞪小眼中。
同時,兩人臉上都有明顯的錯愕。
夏謙半壓著黎青顏的身子,小腹不由自主地貼上黎青顏的小腹,方才還攢在手裡的小瓷瓶,已經不知滾向何處,反而因為空出了手,夏謙的手扣在了黎青顏的掌心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黎青顏掌心的溫暖。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他恍惚間忘了第一時間抽回手。
因著馬車隻有沿邊的位置能夠躺睡,所以,夏謙隻能半蹲在馬車中央給黎青堂搭脈,方才起身時,腿腳蹲麻,才不自覺失了控製,將黎青顏撲倒。
但回神之後,夏謙卻想起身。
隻是,在起身的瞬間,他卻忽然一愣,動作一僵,過了一會,才是繼續動作,但這回他卻沒有起身,反倒越發下壓。
這一舉動,卻讓被壓在夏謙身下的黎青顏不自覺臉紅了起來。
她長這麼大,除了自家弟弟,還沒同其他男人這麼親近過呢。
第一回,黎青顏的少女羞赧貢獻給了夏謙。
不過,若是外人來看,兩個男人這般姿勢,定會懷疑奇怪。
所以,黎青顏瞧著夏謙忽然靠近,心下不由一咯噔,腦海中不由想到夏謙是唯一一個沒同靳相君曖昧的男人。
莫不是,性向不對?
黎青顏瞧著白淨的夏謙心頭一驚。
不會吧!
短短一瞬,黎青顏腦海思緒紛飛,已經從夏謙的性向想到是不是自己好意接近,被夏謙歪曲解讀,他才對她那麼好,給了她那麼貴重的東西,還勞心勞力救她弟弟,說起來他們也不過見過幾次,夏謙至於對她這麼上心嗎?
黎青顏腦海中巴拉巴拉,越想越覺得自己想的對,神色也越發駭然起來。
不是吧,她怎麼儘招惹這種桃花?!
就在黎青顏胡思亂想之際,夏謙已然湊近黎青顏耳側,黎青顏甚至能感覺到夏謙淺淺的鼻息,一點一點地噴灑在她的脖頸,引得她脖頸有些犯癢,癢的黎青顏的耳根微微泛紅。
黎青顏半是慌亂半是驚詫,夏謙這是要做什麼?
就…就算是喜歡,這步驟也不對啊,發展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似是驚覺自己的想法,黎青顏心頭一慌,趕緊呸呸呸!
不對不對,這種桃花是要掐死的!
發展個屁!
就在黎青顏忍不住心頭爆粗口,準備開口阻止夏謙進一步行動時。
卻聽見耳側的夏謙,帶有一絲歡喜的聲音道。
“發現了,是墨香混合竹香的香味。”
話音一落,在黎青顏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夏謙已然起身,麵上一臉無辜單純笑道。
“方才我嗅到黎世子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一時好奇,倒是辨彆了一下。”
然後有自顧自托腮,狀似疑惑道。
“也不似頭發的香氣,黎世子也沒佩戴香囊,莫不是…自帶的?”
……
而這邊腦補一出“男男一見鐘情心路”的黎青顏,現在隻想鑽到馬車底下冷靜冷靜。
丟人!太特麼丟人了!
原來夏謙隻是好奇她身上的香味,她都曲解成什麼了。
不過,幸好夏謙不知她所想,這才保住了黎青顏最後一點體麵。
她乾笑了兩聲道。
“可能是天生的吧。”
她如何知道這香味怎麼來的,話說夏謙鼻子還真靈,她自己都沒聞到自己身上有這股香氣。
不過說到氣味……
稍稍冷靜下來的黎青顏,有些疑惑地回想。
剛剛夏謙身上,好似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藥味。
但方才黎青顏心緒不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聞錯了。
而這邊,夏謙已然撿起滾落一旁的白瓷瓶,放在了馬車的矮桌上。
雖黎青顏回答了夏謙的話,但好似因為方才的想法,心裡尷尬無比,即使夏謙不知道,黎青顏自己也忍不住尷尬。
一時,馬車內,兩人有些無言。
還是夏謙打破了沉悶,此時他雙眸一派清明,仿佛剛才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一般,側頭好奇問道。
“對了,方才黎世子說,這回朝考可能會落第,為何如此說?”
黎青顏未曾想夏謙忽然提起這茬,麵上還稍稍愣了一下。
不過,許是被夏謙毫不相關的問題岔開,黎青顏心裡的尷尬淡了些,思緒慢慢移到夏謙的問題上。
想到這事,黎青顏剛剛的少女心思全部飄飛了,反而略微沉重了些,歎了口氣回道。
“因為,我否定了聖人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