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老婦人微駝的側影仿佛更添三分佝僂。
瑪麗環視四周,附近幾條街都沒有傘店,眾多商鋪在在大雨來臨時提前打烊。周邊似乎看不到第三個人,想要攔一輛空馬車更需要等待與運氣。
按照上輩子有關她的反社會人格傾向診斷,現在自己應該視而不見地左轉彎離開,但早說過了那玩意一定是誤診。
一分種後,老婦人所在的被遺忘角落多了一個人。
“這位太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瑪麗沒有左轉,反而走入右側的長街,略微加快腳步來到老婦人麵前。終於看清這是一張滿布皺紋的臉。
老婦人有著深灰色的雙眸。
令人有點意外,這雙眼睛沒有流露絲毫遭遇倒黴後的惱意,此時反而格外沉穩且平靜。
瑪麗略過了這點小意外,將裝著雨傘的紙盒靠放在牆邊。
“請原諒我的打擾,但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不要讓你手提袋裡的美味糖果淋雨。盒中有傘,可以為糖果提供幫助,如果你願意的話。”
如果不願意呢?
瑪麗根本沒等回答,轉身就要離開。
她不可能極具紳士風度地為人撐傘,再一路護送幫忙找馬車。反正今天心情好又隨手多買了幾把傘,送出一把隻是舉手之勞。
至於收費,大可不必。
在目力所及之處,老婦人從頭到腳的穿著簡樸,她身上最貴的就是新買的糖果,很可能湊不出錢購買一把三位數英鎊的雨傘。
屋簷下,老婦人一時微愣。
自己身上極少出現錯愕情緒,但在剛剛過去的三分鐘內居然前後發生了兩次愣神。
誰能想到從出版社臨時拿的傘質量之差,差到讓人無從腹誹,從來沒用過被風一吹就夭折的傘。
哪怕傘是有些舊了,但從其外表判斷本不至於飛速死亡。偏偏今天的狂風與撐傘的角度剛剛好相撞,讓兩根傘骨壯烈犧牲。
從而引發小概率的大倒黴事件。比下雨天沒帶傘更倒黴的事情是,一個人提著心愛的新糖果,但傘壞了、店關門、沒馬車。
——這種時候最急需一把新傘,願意用給弟弟的入學禮物作為交換。
眼看這條街仿佛被灰蒙蒙的雨幕隔絕了,四周一片忽然死寂。
此時,卻猝不及防闖進一位陌生人。
大雨傾盆,屋簷傘下。
在空蕩蕩的長街,年邁老嫗與年輕男人,素不相識的兩個人相對而立。
陌生男人不由分說地留下禮盒,美名其曰不讓糖果淋雨。
隻見那個禮盒尚未被拆封,全新黑色硬紙的包裝,僅有封口緞帶上印了字母「U」。如果對奢侈品傘類沒有概念,勢必會大意地將此視作平價新傘。
“先生。”
老婦人掃了一眼禮盒,迅速回神叫住了正欲離開的贈傘人,其嗓音正如一般老年人般沙啞,“您……”
你怎麼可以送了傘就跑?
三位數英鎊的雨傘,怎麼能像是隨手送出一張報紙那般隨心所欲?
老婦人並沒有說那些,如果談錢,好心人恐怕跑得跟快。如果堅決不要傘,又違背了真實需求。
“先生,您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我重複買了兩套大紅帽的《甜食品鑒》合集。雨太大了,我拿著沉重的書並不方便,能否請您帶走其中一套?”
大紅帽的《甜食品鑒》合集?
瑪麗對這個作者與書名有點印象。在調查下水道糖紙時,向女仆索菲亞詢問相關事宜,順便聊了聊市麵上的甜食話題。
其中提起備受主婦們與廚師們的生活類書籍Top榜,大紅帽所寫的甜食類書籍近一年榜上有名,是不少人的必備藏書。
簡單說來,這是一位生活區的著名作家寫的暢銷書。
人們從字裡行間中揣測,大紅帽是上了年紀的中年主婦,她掌握了各種甜品烹飪術。其人可能有點胖乎乎的,但並不會過度肥,而顯得慈眉善目又平易近人。
對此,瑪麗一沒有多少興趣,但她還是回頭了。
如果禮尚往來能讓人心安,不妨接下一套書籍合集。“您客氣了,我願意為您分擔一些重量。”
“謝謝您。”
老婦人將手中的一隻大布袋遞了出去,沒有再多說什麼。“多謝您不讓糖果淋雨,祝您周末愉快。”
“您也是,周末愉快。”
瑪麗接過布袋,也不是太沉。掃了一眼,所謂合集一共四本書。這次,她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誰都沒有說再見。
疾風驟雨,萍水相逢。像是日行一善的送傘與及時回禮的贈書,兩人相互間奇妙地隻說了寥寥數語,連感謝的言辭都不夠熱切。
偏偏因為不夠熱切,仿佛心照不宣,傘和書才能被對方沒有推諉地收下。隨即,兩個陌生人一東一西背道而馳,走入雨幕沉沉的倫敦之中。
‘砰——’
屋簷下隻餘留打開傘發出的回聲,清脆利落卻很快就散了。
一地雨水,不存半枚腳印。似乎除了倫敦九月的風雨,沒有其他能證明兩個人曾經在此相遇。
或許,原本就不曾存在真實的相遇。
暫且不提瑪麗女扮男裝以明頓先生的身份地開始新生活,半個小時後好不容易叫到馬車的老婦人也到家了。
老婦人竟是從後門進入了獨棟房屋。
進門,先放置好新傘,又將糖果袋子與《甜食品鑒》合集至於起居室的桌子上。不著急拆包裝,先去了盥洗室。
牆麵上的半身鏡,照出一張滿布皺紋的老嫗麵容。但其背脊不複微駝,而是挺得筆直。
老婦人洗了手,將一些透明液體塗抹於發際線處,隨後竟然將那頂灰白色的老年女士假發脫了下來。又是打開其他玻璃瓶,不多時將臉上的皺紋與偽裝清除得一乾二淨。
這赫然是一張男性化的臉。
邁克羅夫特簡單洗漱後換回了西服,看著鏡中恢複真容的臉,想起前天收到了親愛的弟弟的來信,提起新生開始大學生活的近況。
歇洛克表達了對戲劇社團有興趣,不是戲劇本身多有趣,而是對掌握偽裝技術感興趣,但認為他敬愛的·一貫懶得動的·哥哥應該難以明白其中樂趣。
不明白嗎?
邁克羅夫特似笑非笑。上樓,在書桌前落座,從口袋裡取出了糖果屋的廣告單。
原本要將它扔掉垃圾桶中,現在卻在廣告紙下方寫到:「倫敦,一座特彆的城,它的天空總是模糊不清。霧天如是,雨天亦如是,而灰蒙蒙的雨幕下更籠罩藏著數不清的秘密。你、我、他都有秘密,有的秘密即便是最親近的最聰明的家人也一無所知。
年輕人、年長者,雨傘、書,相遇又分離。生活伴隨著秘密前行,很多時候懶得一探究竟。在此隻再道一聲謝謝,陌生的好心先生。——記於1869.9.8」
廣告單慘遭丟棄的命運改變了。
它被妥善放到筆記本中,鎖進抽屜深處,一如鎖住那些不為第三人所知的遇見。
樓下,一柄「U記」烏木長柄新傘正被晾乾。
邁克羅夫特嘴角輕揚,今天真是遭遇了一段奇妙的經曆。他打開玻璃罐取出一顆糖,剝開糖紙,將薄荷色的糖果送入口中。
雖然廣告單上打出遇見甜蜜愛情的旗號是謊言,但新品糖果味道恰如宣傳的一樣是初秋微涼的滋味。令人一時仿佛置身約克郡的福爾摩斯老宅。莊園裡,天高雲淡,樹葉金黃。
同樣品嘗著糖果的陌生人不知作何感想,又會不會喜歡他送出的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