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鴻雪活了二十七年,跪過父母君王,也拜過恩師祠堂。
但除此之外,他是柯家的獨子,是大虞的探花郎,更是國子監的少傅。
權責之內,若是皇子不聽教導、頂撞講師,他甚至可以請那些天潢貴胄們去跪祖宗牌位。
除去皇帝,他鮮少再有跪什麼人的時候了。
是以沐景序話音落地,柯鴻雪微微一笑,迎著散落的月光向他走近,輕聲問:“學兄以什麼身份讓我下跪呢?”
他說:“是大理寺的少卿,還是前朝的三殿下?”
沐景序音色微冷:“你太沒規矩。”
柯鴻雪不置可否,緩步向前走,又在即將碰到沐景序的地方停了下來。
前後三尺,是君子之交,也是主從規矩。
他刻意維持著這若有若無的距離,像是在無聲抗議那句指責。
他是這天下頂有規矩的人了,否則又怎會任學兄這樣站在自己麵前,宛如高嶺之花一般厲聲訓誡,而無絲毫被拽入紅塵的泥汙?
柯鴻雪說:“學兄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沐景序問:“若都不是,我便不可以讓你跪下嗎?”
柯鴻雪一下就笑了。
他向前邁了一步,打破了那點無形的屏障和壁壘,一腳邁進沐景序身前三寸範圍之內,微微垂首,眉眼如畫,笑得儒雅又溫和,所有的風流多情,在這一刹那全都變成了無儘的縱容與傾慕。
“也可以。”他說,“學兄像世子爺那般,將我娶回家,或者跟我回家,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滿虞京城裡,顯貴者有之,博學者有之,貌美者有之,高官者有之……
可若將這所有籌碼加諸在一個人身上,任誰脫口而出的名字都是柯家寒英。
柯鴻雪也曾少年過,也一直風流倜儻著。
從他的十七歲,到二十二歲,將自己活成了另一個人應有的樣子。
又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七歲,一直伴在那個人左右,等他偶爾歇一歇腳,回頭看一看自己。
人這一生裡,沒有幾個十年。
更不會一直是十七歲的少年郎
柯鴻雪低著頭,望向他的殿下,笑意微揚,眼底卻卷上幾分涼薄的淡漠和悲傷。
“可你一個也不會答應。”
呼吸與月光一起散落,秋夜微涼,說話間似有薄霧凝結,碰一碰月下仙人頰邊細小的絨毛。
柯鴻雪便望著那裡,音量微淺:“學兄一個也不會答應,殿下一次也不曾承認,又究竟是在什麼立場來說我沒規矩,又以什麼緣由要求我跪下?嗯?”
氣音緩緩溢出,撞上密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柯鴻雪笑著凝望他。
沐景序長眉一蹙,卻道:“大理寺職責所在。”
柯鴻雪笑意更深:“大理寺少卿秉公職守,漏夜前來風花雪月之地,抓公然狎妓的朝廷命官,下官無言以對,束手就擒
,
聽候發落。”
他往後退了半步,
微微揚起頭顱,說著聽候發落,卻以一種桀驁不馴的姿態看向沐景序,語調裡竟帶上幾分嘲諷:“隻是這般鐵麵無私的少卿大人可否告訴下官,一屋子共犯,為何獨獨喚我一人出來;無審判無刑訊,也無衙役見證,又為何濫用私刑一見麵就要我跪下?”
“你究竟是在公正辦案,還是在泄私憤?”
柯鴻雪步步緊逼,幾乎不給沐景序一個說話的氣口,惑人的桃花招子裡沒了笑意,死死地盯著他,淩厲而露骨,是不該出現在他們之間的眼神。
沐景序動了怒:“柯寒英!”
“盛扶澤!”柯鴻雪壓著聲音吼,空氣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柯鴻雪冷聲問他:“你究竟是怕我害了你的寶貝弟弟,還是因為我來青樓而感到不開心?”
沐景序沉默半晌,回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秋月掛在樹梢,樓下河燈飄蕩,風月樓裡燕語鶯歌如十年前,也如十年後,是銷魂塚,也是極樂殿。
柯鴻雪低下頭輕輕笑了許久,很久很久沒說話。
沐景序微微蹙起眉頭,抿了抿唇,久違地感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驚慌。
良久,柯鴻雪笑夠了,抬起頭彎起眼眸看向沐景序:“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可我知道。”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小範圍的騷亂,不知是何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