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話容棠聽見過,當時被任務裹挾,被愧疚籠罩,被頹唐擊潰,他也想過沒有欲望的眼睛究竟是什麼樣。
可如今聽見慧緬這樣說,容棠隻是微微一怔,旋即坦誠道:“我畢竟也是個俗人。”
俗世紅塵,人活著就有欲念,容棠畢竟也隻是恒河沙數中一粒細小的塵沙,並非高台上無悲無喜的古佛。
慧緬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彎腰替他斟了一杯茶水,問:“施主來此,所為何事?”
容棠:“還畫。”
僧袍青年視線往錦盒上落了一眼,卻問:“施主打開過嗎?”
容棠點頭:“看過。”
“可見異樣?”
“佛法慈悲,隻覺滄桑,並無異樣。”容棠回道。
慧緬打開錦盒,佛像於手中展開,經年累月的香燭熏染,早就在畫紙上留下了印記。古佛闔上雙瞳,似不忍見人間疾苦,身後是大片含苞的蓮台。
高僧看了一眼,再次合上,放回盒中,從容推至容棠麵前:“這是施主的緣分,貧僧不過一守畫人,而非擁有者。”
容棠追問:“怎樣的緣分?”
慧緬:“施主心中有何疑惑?”
容棠心想,他的疑惑可太多了。
自己為什麼會來此方世界,他和盛承厲是什麼關係,盛承厲和宿懷璟究竟誰才是主角,如此偏愛的天道確定是正統嗎?
可所有的疑慮在腦海中衝撞,容棠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啟唇抿進杯中清茶,抬眸卻問:“我有沒有見過你?”
慧緬笑答:“去年三月初,施主與貧僧曾一起念過兩夜經書。”
容棠:“除此之外呢?”
山門清雪,禪院靜謐,火爐在身前慢騰騰地燃燒。
慧緬輕聲說:“探花郎院子裡那場雪,好看得很。”
容棠瞳孔縮了縮,隨即釋然。
慶正十一年的那場葬禮,柯鴻雪曾請過無數僧人回家,為他的學兄誦經祈福,求一個往生極樂。
當時青蔥一瞥,所有人樣貌都記不清楚,如今聽慧緬一說,模糊的記憶竟也開始清晰,人群中確有一剃了度的僧人與他一模一樣。
前世戒疤剃度,去年黑發僧袍,今日再見,卻變成了滿頭華發。
這樣一位僧人身上,發生什麼變化似乎都不稀奇。
於是容棠問:“大師與我是何緣分?”
慧緬與他對視良久,微微一笑,念了聲佛號,反問:“施主與這天下又是何緣分呢?”
係統不知道去了哪兒,容棠一直沒有聽見它的聲音,這一方庭院屋簷,隻有一隻火爐,一壺清茶,滿院積雪的樹枝,和爐前對坐的兩人。
容棠想了又想,誠實說:“我不知道。”
他本以為自己是這個小世界的救世主,可這三世走下來,他連自己都沒有救到。
他好像……
從頭到尾都置身一個騙局之中,談何救世?
他與這天下,似乎沒有一點緣分,不過過路走一遭,恰好停在了這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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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蛹不合時宜地出現,一點點破裂的縫隙於蛹殼浮現。
與季節不符,與天氣相悖。
慧緬問他:“施主想家嗎?”
容棠稍愣了一下,注意力被喚回來,細細思索一番,搖頭:“不記得了。”
異世九載,現代那二十年的生活更像一場鏡花水月,很多都記不清了。
日日穿行的馬路、路邊的樹木偶爾還會入一入夢,現代的家人卻連相貌也想不起來。
慧緬說:“施主何時來的此地?”
容棠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卻麵不改色地答道:“今日午時。”
慧緬稍稍一怔,笑了。
他起身離開蒲團,將堂下那顆蠶蛹拈了過來,放在爐邊。
“施主與這天下的緣分,與那二人的緣分,等你想起來貧僧方才這個問題的時候,自會知曉。”慧緬也不強求,溫溫潤潤地解釋:“至於你此行來的目的,也很快就會解決。”
他說:“茶才上了半盞,戲剛演過一半,你若不自行離開,不必擔憂會提前下場。”
容棠睜了睜眼,不可否認地鬆了半口氣。
他來陀蘭寺,明麵上是為了還畫,實則卻是為了與慧緬相談。
關於這個世界背後真相的問題,他不認為慧緬悉數知曉,或者說就算他知道,恐也不能全盤托出。
——就連容棠自己,都不能跟宿懷璟聊到《帝王征途》這本。
世界意識有所限製,這是定然,所以他想求的,隻是一個心安。
他究竟,還能陪宿懷璟多久?
是會如前幾世一般,理應走到天下既定的時刻,還是半路上就會被病體拖垮?
慧緬將問題的答案告訴了他:哪怕病症纏身,哪怕咯血昏迷,他輕易不會死去。
這就夠了。
這已解決了容棠最迫切的疑問。
他拱手低頭:“多謝大師。”
“施主客氣。”慧緬輕聲道,目光落在那顆蠶蛹上。
縫隙一點點擴大,蝶翅振動聲傳出,容棠疑惑低頭,望見一隻淺藍色的蝴蝶於冰天雪地中破繭,羸弱地振著翅羽,在火爐邊低空飛行。
鬼使神差地,容棠伸手,接住了那隻蝴蝶。
弱小的生靈棲息在指尖,淺藍與白皙相交,宛如這世間最溫柔的畫卷。
蝴蝶合翼,慧緬說:“施主仁善,江南那數百萬災民也該感念施主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