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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確保乙殷不會使壞, 冉三春非常不客氣地站在她背後,拿著槍抵住對方的後腦勺,神色嚴肅。
其實她是有點想瞧瞧宿遠西怎麼做的, 但她怕自己就這麼一閃神, 被乙殷抓住機會逃了。
而乙殷,也是相當緊張地看著宿遠西, 眼神閃爍。
靠近彆人的意識海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尤其是靠近這種還沒有自控能力的人, 侵入這類人的意識海自然是最簡單, 可風險也是最高的, 因為你不知道對方的精神力會出現什麼差錯。
但凡稍有閃失, 說不定就會造成兩敗俱傷的結局。
宿遠西目不轉睛地看著蜷縮在地麵上的小女孩, 精神力如遊水一樣緩緩潛入對方的精神海。
她的意識似乎被割裂成兩半,一部分還停留在現實中,而另一部分緩緩下降...
她“看”到了。
遍體鱗傷的小女孩蜷縮在地板上, 兩眼空茫茫地看著牆壁,無形的精神力如漏氣的瓦斯向四周散漫開來。
收攏精神力並非乙殷所說的那樣簡單, 相反, 它非常考驗精神力的微操能力。
在精神力的一般使用中, 大多數人都是大開大合, 或者說, 是出自於本能的運用——攻擊、防禦。
但要是需要更細一些的操作,就難倒了99.9%以上的人類了。
就像是已經學會了用手握筆寫字,要是這會兒要求人學會用腳握筆寫字,那已經不是簡單的為難人了,分明是地獄模式。
這不是1+1=2的進階難度,而是9*9的跨維操作。
但是在直播間捕捉到波動轉化為圖像的幽藍色精神力卻那麼輕盈的, 又輕而易舉地交織,於橫豎兩邊飛速延伸開來。
隻不過一眨眼,一張龐大的精神力網展現在了眾人眼前。
如何收攏精神力呢?
——宿遠西給出了一個完美答案。
少年站立於高台之上,金眸倒映著女孩的身影,與她平行的是不知何時完全展開的精神力網,幽藍色的精神力細細麻麻編織成沒有一絲縫隙的織網,鋪天蓋地地朝小女孩壓下,將她溢出的精神力一網打儘。
小女孩的精神力不過c級,在a級的精神力下如同幼小的野獸瑟瑟發抖。
宿遠西很有耐心地將外散的精神力一一收攏,但這樣沒辦法阻止之後外溢的精神力,最主要的還是要填上缺口。
這一步,隻能進入對方的精神海。
宿遠西眼睫微微一顫,精神力輕而易舉地潛入對方的精神海。
她倏然抿起了嘴唇,麵色凝重。
宿遠西從未見過如此混亂的精神海。
顧名思義,精神海往往像是水麵,隻是有些人像河流,有些人像汪洋大海,再奇怪一點,也就是宿遠西本人了。
可小女孩的精神海卻像是老舊電視機的雪花屏幕,表麵不時出現突兀的斑點,永遠在雪花閃現。
本該空蕩安靜的精神海不時出現雜音。
宿遠西仔細一聽,聽出了那是稚嫩的孩童聲。
順著聲音探去,她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女孩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精神海之中,她四肢健全,隻是默默地蹲在地上念叨著什麼。
宿遠西走近她,看見她的發旋,也聽見了她念叨的內容。
小女孩天真爛漫地掰著手指頭數數。
“一個姐姐,兩個姐姐,三個姐姐,四個、五個,六個姐姐。”
她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空白臉龐,表麵圓滑得隻剩一張人皮。
她似乎在笑,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空中,好奇地問:“你是誰?”
奇怪的精神海,突兀的小女孩。
這兩個的結合簡直是怕鬼人士的噩夢。
宿遠西定定地看著她,小女孩見對方一直不回答,又重複地問道:“你也是姐姐嗎?”
也?
宿遠西歪了歪頭,蹲下身子,撐著下巴跟小女孩“平視”。
“不是你姐,我是21。”
小女孩哦了一聲,聲音有些歡快:“21!新的姐姐!”
她咯咯一笑,伸出右手,又掰下了一根手指頭,“第七個姐姐!是第七個姐姐!”
“第七個?你是有六個姐姐嘛?”
小女孩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拖著下巴,開心地說:“我的姐姐隻有一個!但是我有六個姐姐!她們都是不同的,但都是我姐姐!”
小孩子說話顛三倒四,又講得不清不楚的,但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
大概是姐姐的確是那個姐姐,但身體裡的靈魂卻不一樣。
不對,不應該說是靈魂,應該說是...腦子?思維?芯片?
宿遠西想到先前的信息,沉吟了一下後,繼續問:“那這六個姐姐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小女孩搖頭晃腦,仔細回想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說:“唔,有的隻有幾天,有的幾個月,有的幾年,現在的姐姐已經好幾年都沒有離開了,而且她對我最溫柔,我喜歡她!”
說罷,她又緊張地解釋:“我、我不是不喜歡你,隻是...”
隻是更喜歡第六個姐姐。
宿遠西笑著說:“沒事,你喜歡就好,她肯定很好,所以你才會那麼喜歡她。”
冷淡的女聲稍稍放軟放輕,聽起來就像是一根羽毛在耳邊輕輕掃過。
她就這麼看著對方,眉眼舒展,脊背微微弓起,四肢修長,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肉,線條流暢,整個人散發著強大而自如的氣場,像是狩獵完休憩的獅子。
就算不在自己的領地裡,她也是可以睥睨萬物的狩獵者。
圍觀直播間的觀眾們都看傻了眼。
見慣了殺人如麻、萬事鎮定的宿遠西,猛地看見宿遠西這樣子,差點要懷疑是不是這個直播間有問題。
在星艦的公共休息區裡,個個更是看直了眼,麵紅耳赤了起來。
人真的是慕強的。
宿遠西隻是稍微流露出沒有那麼冷漠的一麵,一個個就覺得這才是她的本性。
冷漠隻是她的偽裝,是環境不得不讓她這樣偽裝自己,如果不這樣,怎麼能從那樣危險的d級星球出來呢?
她的本性現在這樣,溫柔善良,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麵,而這一麵,隻有很少人才看到。
幸運的是,他們能通過直播看到她這一麵。
如果不是這樣,又有多少人會誤解她呀!肯定會覺得她是個冷酷無情又目中無人的Alpha!
原本在房裡罵宿遠西作弊的幾人更是如此,臉紅心跳,都覺得自己背叛了組織,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神,殊不知另外幾人都是如此,一個個都默認為自己是那個叛徒,盤算著自己怕不是要成為二五仔了。
沒成想這個聯盟還沒成就開始解散了。
而真正熟悉宿遠西的人已經開始在笑了。
呈度嘖嘖兩聲,感歎:“瞧瞧,搭檔又開始騙人了。”
說罷,她低下頭,在心疼宿遠西的高樓裡圍觀了一波,在一眾自我代入的評論裡嘎嘎大笑,笑得肚子疼了。
他們怎麼會覺得宿遠西是在展露本性!是不是忘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呈度認為宿遠西本性是好的,也的確挺溫柔的,但她的溫柔可不會展現在沒有臉的詭異精神體麵前。
她隻希望精神體不會發狂,否則還在憐惜宿遠西的眾人恐怕會看見不那麼溫柔的一幕了,那恐怕會讓他們產生陰影。
隻是....
呈度驀然收起笑容,麵色莫名地盯著直播間,敲桌思考。
小女孩的設計,恐怕是有一定思量的。
直播間外的事情自然也影響不到宿遠西,呈度的想法也傳遞不到她腦海裡。
可是一路走來遇見的事情已經足夠讓宿遠西警惕。
精神海之中。
小女孩見宿遠西不生氣,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她低下頭玩手指,有些不安地問:“那,那她也要離開了嗎?”
在小女孩以往的記憶中,如果有一個新的精神體出現,往往代表著最親近的那個人又要變成另一個人。
有時候,姐姐的態度會很惡劣,有的時候,她又很友善,會抱著自己說永遠不會離開。
姐姐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她都看在了眼裡。
所以,姐姐希望她能順利完成受標禮,能成為跟河寅一樣的大人,能更靠近河寅大人,她會努力地照做,隻希望對方能呆在自己身邊更久更久。
可是宿遠西的出現就代表了她的願望沒有成功。
宿遠西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會的,她會一直陪著你的。”
小女孩鬆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宿遠西忽然感覺到了什麼不對。
眼底驟然變冷,她佯裝無知無覺,繼續發問。
“你可以跟我講講你們之間的事情嗎?”
話音剛落,她就見到對方抽搐了一下。
可小女孩還無知無覺,她欣然點頭,跟宿遠西聊起姐妹之間的趣事。
“她會抱起我...”
小女孩渾身抽搐,如同被控製的木偶,四肢毫無規律地擺動了起來。
“她會跟我講睡前故事...”
小女孩猛地仰起頭,似被扭斷了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又因為四肢的不配合,伴隨著古怪的,毛骨悚然的剮蹭聲,她忽然停住了。
“姐姐總是說希望我能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活著...所以她希望我能儘快通過受標禮...”
受標禮。
這三個字似觸發的關鍵詞,她的喉嚨裡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咕噥聲。
嘎吱,嘎吱。
她低下頭,眼神空洞地看著自己開始骨肉脫離的雙臂。
血液緩緩滲出,沿著皮膚,緩緩地落到地麵。
她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宿遠西,喃喃道:“姐姐,我好痛。”
好痛,好痛。
為了更健康,更長壽地活著,一定要遭受這樣的痛苦嗎?
疼痛讓她渾身無法抑製地顫栗。
小女孩抓著自己的頭開始嚎叫,像是被拋棄的野獸,在月下哀嚎,又像是鳥兒瀕死前的呼喚。
她從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字。
“快、快走開...。”
在宿遠西的目光中,小女孩開始抓撓自己的臉。
如果眼睛還存在,她的指甲已經深入眼眶,狠狠地戳進去,讓人不適。
她多希望有人可以來救救她,又希望沒人來救她。
“好痛——姐姐,姐姐快來救我!”
與此同時,原本混亂的精神海天搖地動,如同火山爆發,本如電視死機的雪花精神海開始咆哮,滾滾而來。
一瞬間,所有的精神力都被調用起來,如萬千飛劍指向宿遠西一人。
它鋪天蓋地,毫無逃生之處。
幽藍色的精神力泛著冰冷的光,已經成為了催命符,如同死神揮舞著鐮刀,毫不留情地朝宿遠西頸部揮去!
速度飛快,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就已經要沒入宿遠西的精神體!
直播間前的觀眾還停留在小女孩驚悚表現的恐懼之中,冷不丁見到此時此景,內心驀然一緊,都繃緊了精神。
這就是進入精神海的弊端。
一旦對方出現了問題,最先崩潰的就是精神海,一人獨自闖敵營,如果及時將精神體抽回還好,如果沒在受損前抽出,那收到的傷害不亞於被精神力碾壓,很多時候,還無法抽回精神體...
意識無法回歸身體,那麼,就隻能通過強製抽離方案將精神體剝離出來,但經曆過剝離後,精神力往往會受損下降到最弱的F級,幾乎等同於零,換而言之,就是成為了廢物。
這對於軍校生來說,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就算在全息艙裡,遭受一次精神體受損的感覺也有一定可能性存在後遺症!
就算是畢業生,捫心自問,也不一定能成功脫離意識海,說不定就折戟在這裡了。
眾人著急地看著還不慌不忙的宿遠西,紛紛捶桌暗恨。
宿遠西還沒進軍校,肯定是不了解在彆人精神海受損的危險程度!這可不是平時的精神力受損啊!完了完了!
可他們再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沒用。
那冰冷的,尖銳的精神力一往無前,直衝宿遠西。
即便隻有c級強度,可它的密度卻遠遠超於常人,就像是螞蟻攀噬大象,不足以警惕的存在也成為致命的存在。
在叫人提心吊膽的一幕裡,少女隻是微微垂下了眼睫。
她的金眸一眨也不眨,定定地看著小女孩,好像一點兒也沒發現朝自己襲來的精神力攻擊。
眾人哀嚎——不要啊!
在或崩潰或緊張的目光之中,尖銳而龐大的藍色精神力接近宿遠西。
然後,停下了。
肉眼之中,它是停下了,可在實時監測的波動數值中,c級精神力卻一直存在著,定睛一看,強度居然持續飆高——
不對。
持續飆高的不是小女孩的精神力,那分明是宿遠西的精神力!
原本在哀嚎的小女孩渾身一顫,聲音堵塞在喉嚨裡,她本能地瑟縮了起來。
小動物感受到了狩獵者的存在,就會如此。
不知何時起,屬於宿遠西的精神力已悄然占據整片精神海。
仔細看波動數值,就很震驚地發現宿遠西在跟小女孩聊天的時候,居然悄然無息地釋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而且還精準無比地釋放出了跟小女孩同樣強度的精神力。
這不隻是騙過了小女孩的意識,還騙過了所有觀眾,甚至包括監管員的眼睛!
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宿遠西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
而小女孩的精神力,則永遠地“停留”在了宿遠西周圍。
或者說,是無限靠近。
在擬真波動之中,它一直在前行,又似乎在暫停。
就好像無論它怎麼快速,怎麼儘全力地想要攻擊對方,卻永遠也無法靠近。
明明它還在前進,卻像是停下了。
如銀針一般的精神力攻擊被擋在了少年周身,明明隻有那麼一點距離,卻再也無法接近。
芝諾悖論。
任何東西占據一個與自身相等的處所時都是靜止的,飛出的箭在任何一個瞬間總是占據著與自身相等的處所,所以,它也是靜止的。
小女孩的精神力攻擊“停止”也是相同的道理。
在宿遠西擴展自己的精神力時,無論對方的精神力攻擊有多快,有多銳利,都無法成為運動的一份子,隻能永遠地停留在占據著於自身相等的空間裡,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它的前進,永遠隻是這段距離的一半,再一半,在一半之中循環,永遠也無法接近宿遠西,在每一次前進時,它都是相對靜止的,而宿遠西讓它的靜止成為了永恒。
在幽藍色的精神力之中,少女往前走了一步,那些精神力便自動分開,如摩西分海,無論她前進多少,都會如此。
小女孩瞳孔放大,震驚地看著宿遠西。
她驚恐地發現對方伸出了手,如果她有眼睛,此時應該會狠狠地閉上眼睛,不敢麵對接下來的事情。
但是來臨的並非是熟悉的疼痛與窒息。
宿遠西將手放在對方的頭發上,輕輕地拍了拍。
她自言自語道:“正好。”
話音剛落,小女孩就感覺到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
原本狂躁的精神海不知不覺中安靜了下來。
環繞四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精神海居然變了,它被封存起來,精神力不再外溢。
一切都安靜得平和,不再混亂。
宿遠西朝她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頰,其膽量之大,不得不讓人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