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彥竹,你們也在呀?”
夏且歌一見到他們,那張看似清冷嚴肅的臉就綻開笑容, 無波無瀾的眼睛裡也漾出星光。
薑翎這才注意到,她右手邊還攙扶著一個黑衣少年,看樣子應該是受了傷。
少年身材瘦削, 麵容白淨, 琥珀色的雙眸清澈如秋水,俊秀中帶著幾分稚嫩,對著他們笑道:“你們好, 我叫張秀秀, 來自蕭山張家。”
他笑起來時, 會露出一顆漂亮的虎牙, 配合著眉眼彎彎的樣子,像一隻惹人親近的小狐狸。
謝溫韋立馬上前把人接住, 夏且歌身子一鬆,轉頭跟他們解釋事情經過。
原來是先前她與寧昊炎走散, 恰巧遇上張秀秀被魔獸糾纏, 於是出手相助, 將人救下。
薑翎握著她的手,擔憂地說:“你怎麼瘦了這麼多?還有你的頭發……”
原本的千青絲竟有一半成了白發, 明明麵容還那麼年輕,氣質卻整個變了,更成熟, 也更穩重。
夏且歌垂眸看著自己的白發,笑著說:“我的壽元,已經被損耗得差不多了。”
薑翎愣住, 喃喃地問:“所以,還有多久?”
夏且歌眨眨眼:“最多五十年吧。”
看著薑翎難過的表情,她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可是你看,我已經有金丹下品的修為了,那隻狐妖呢,也快到化神巔峰了。我這一路上,遇到過很多不幸殞命的人,跟他們比起來,我至少還有足夠自保的能力,已經很幸運了。”
薑翎歎了口氣,勉強笑道:“說的也是。”
這時,師尋綠從後麵走過來,問道:“這也是你們太初劍宗的弟子嗎?”
薑翎搖搖頭,把事情跟她們解釋一遍,末了道:“所以在幫張公子找到他弟弟前,我們可能需要一起行動。”
樂玉珂說:“好,多兩個人也多份照應。”
於是隊伍再次壯大,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八個人。但因為他們修為相近,所以也不顯累贅,反而加快了尋找秘寶的進程。
那位張秀秀少年心性,活潑好動,即便帶著傷也不消停,嘰嘰喳喳和他們聊起八卦,什麼王家女家主新納的男妾其實是個和尚,被強娶到府上;還有馭獸宗的少宗主居然不舉,秘密找了紫霜閣的人在進行治療……
師尋綠聽得兩眼放光,和他一起交換情報,兩人談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薑翎坐在不遠處的樹下,見狀無奈地露出笑容。
偏頭之時,卻隻見莫齊軒眉頭微皺,露出沉思的表情。
“怎麼了?”她問。
莫齊軒低聲回應:“這個張秀秀,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
“在哪方麵?”
“說不上來,算是直覺。”
薑翎若有所思地點頭。對於修士而言,直覺是極為重要的東西,但顯然不能僅憑直覺行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若是他真有問題,早晚會露出馬腳。”
莫齊軒微微一笑:“我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之後的幾天,一切都風平浪靜,甚至都魔獸都沒遇到幾個。
他們輕輕鬆鬆攻破不少幻境和陷阱,收秘寶收到手軟,唯獨那所謂的血玉咒,至今沒有下落。
十天後,斷崖上。
一行人途徑此地,本想摘個仙草就走,結果薑翎手指剛沾到一片葉子,餘光就闖進幾道人影。
這懸崖不算高,隻有二十多丈,她低下頭,能清晰地看見有五個人被兩隻龐大的金毛猿追殺進山穀裡。
轟隆隆的動靜像是地裂山崩,莫齊軒走到她身後,同樣低頭去瞧,一眼認出熟悉的影子。
“殷兩?”
“還有祝歡顏。”薑翎說。
謝溫韋在後麵喊:“怎麼啦?”
薑翎眉尖動了動,隨手扯下仙草塞到莫齊軒手裡,然後縱身一躍跳下懸崖。
“我去救人,你們保護好自己!”
莫齊軒毫不猶豫地跟著她跳了下去。
等謝溫韋困惑地跑來時,地上隻剩一株孤零零的紅色仙草。
他愣了一下,幾乎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剛想跟著跳下去,就被一隻手攔住去路。
夏且歌說:“我來吧。”
“啊?”
他還沒做出反應,夏且歌就足尖一點,輕飄飄地落地。
此時山穀中的戰況很不容易樂觀,那兩隻金毛猿品級在品左右,實力不可小覷,又跟發了狂似的用些不要命的打法,若不是薑翎他們及時趕到,恐怕剛剛就能讓那幾名弟子當場斃命。
但殷兩見到援兵,臉色反而更沉重,大吼道:“你們來乾什麼?快逃!”
這兩隻魔獸意外出現,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她情急之中算了一卦,發現衝這個方向能有成生機,所以才跑了過來。
可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等到的救兵居然是薑翎他們,比起連累朋友喪命的風險,她寧肯不要這成生機!
薑翎手握銀羽劍,專心對付魔獸,隻道:“想辦法一起逃!”
這把仙劍她結契已久,卻始終無法馴服,但此刻危機當前,竟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感應之力,契合度一路上漲,令她的離火劍心愈加興奮,受了傷都不知道疼。
莫齊軒見狀,並不阻攔,隻是不斷留意她的狀況,用劍圍替她擋下一次次攻擊。
薑翎劍意昂揚,每一次揮劍都有新的感悟,幾乎殺了紅了眼,不管危險就衝了上去。
可這感覺沒來得及持續太久,就被莫齊軒的劍圍擋住。
“夠了。”他說。
薑翎動作一滯,這才恍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剛才那種狀態實在太過可怕,與其說她在馴服銀羽劍,不如說她快要被仙劍支配。
她定了定心神,調整狀態想要再次加入戰鬥,眼前卻落下一抹雪白的影子。
夏且歌回眸看她,語氣溫柔:“讓我來吧。”
語畢便抬起左手,輕輕一扯,白色的抹額飄落下來。
薑翎呼吸凝滯:“不……”
可夏且歌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徑直往她懷裡塞了個金色的鈴鐺。
她下意識伸手接住,鈴鐺在她掌心滾了兩圈,沒有發出聲音。
“這是……”
夏且歌說:“要是我沒能恢複神智,就催動鈴音殺了我。”
薑翎的心猛地一跳,隻見眼前白影一閃,夏且歌單薄的身子瞬間出現在金毛猿麵前,飄蕩的衣袂凜然生威。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鈴鐺,仍然處在震驚當中。
記得在留安城時,夏且歌不到迫不得已,根本不會動這個抹額。可現在,她能談笑風生間隨手摘下抹額,仿佛此事根本無關緊要。
薑翎忍不住想,這麼多年,她到底經曆了什麼?
怔愣間,身旁又多了幾道人影,謝溫韋他們到底坐不住,接連跳了下來,問道:“什麼情況?”
薑翎微微苦笑:“我們得救了。”
她心情沉重地抬眸,但見夏且歌周身紅氣彌漫,就連那雙清澈的眼眸,也一點一點被染成赤紅的顏色。
女子清秀的容顏覆滿寒霜,抬頭的刹那,流露出漫不經心的冰冷。
“犯我者,死。”
聲音沙啞蒼茫,仿佛從胸腔發出。
懾人的威壓在山穀中席卷,周遭氣溫驟降,狂暴的金毛猿身軀僵住,本能地意識到不妙。
但它們已經沒有逃離的機會。
屬於化神期的靈力傾瀉而出,白狐尖利的叫聲響徹穀底,洶湧的寒氣浩浩蕩蕩鎮壓所有,隻留下堅不可摧的冰層。
夏且歌周身寒霧幾乎凝成實體,隨著她的步伐,襲向金毛猿的寒冰不斷加厚,直至將它們完全冰封包裹,連最後一絲慘叫都被禁錮。
她抬手,蒼白的指尖輕輕一點,冰層就化作齏粉,連帶兩隻魔獸都粉身碎骨。
與此同時,她那飄揚的黑發,也在寒冰反射的冷光中寸寸成雪。
千青絲,儘成白發,為了一群萍水相逢之客。
薑翎攥緊了手裡的鈴鐺,緩緩走上前,靜默地看著她轉身投來目光。
女子清澈的眼睛黑氣氤氳,雙瞳完全變成紅色,眸子微微眯起,帶著冰冷的危險之色,就像在打量獵物的野獸。
薑翎知道,那是狐妖的神智正在占據高地。
但她也知道,夏且歌不會就這麼消失。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可從始至終,手裡的鈴鐺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因為她相信,在眼前這具瘦弱的軀體裡,住著一個最堅強的靈魂。
凝成長劍的寒冰衝著她襲來,她的身子僵住,急忙喊道:“且歌,快醒來!”
冰劍一往無前,卻沒有穿透薑翎的胸膛,而是劃破莫齊軒的手掌,被緊緊錮在半空。
鮮血順著冰刃滴落,堅固的寒冰,倏然化作一灘冷水。
夏且歌一動不動,赤紅的眼珠,漸漸恢複正常,彌漫的黑氣也消散不見。
她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抬頭嘶啞地說:“對不起。”
莫齊軒收回手,隨意甩乾血跡,說:“辛苦了。”
夏且歌微微點頭,勉強扯開一抹笑,就這樣暈了過去。
……
夏且歌的昏迷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
寂靜的森林隻剩風聲,日光從枝葉間隙灑落,照亮空中的塵土。
薑翎坐在地上背靠樹乾,夏且歌則枕在她腿上,安靜地沉睡。
忽然地,輕微的動靜傳入耳畔,薑翎倏然睜開雙眼,低頭一看,夏且歌已然醒來,迷迷糊糊地說了句什麼。
“且歌,你感覺怎麼樣?”她連忙俯身詢問。
夏且歌怔了須臾,一手撐地直起身,手掌抵住額頭,說:“我沒事。”
緩了片刻,她從芥子袋裡取出一瓶丹藥,倒出兩粒送入嘴中。
她放下手,環顧四周才發現其餘人並不在場,便問道:“他們人呢?”
薑翎把金鈴遞到她麵前,說:“殷兩算出了血玉咒的大致方位,他們正在打探情況。”
夏且歌咳了兩聲,抬手把鈴鐺推到她麵前,說:“這個鈴鐺你先留著,我怕我還會再失控。”
薑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鈴鐺收好,憂心道:“沒有彆的辦法嗎?”
“可能有吧。”夏且歌平靜地說,“不過目前,我還沒找到。”
澄澈的陽光潑灑在她的白發上,仿佛雪地映晴光,薑翎情不自禁伸手撫摸她的長發,說:“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夏且歌笑了笑,仰頭望向蒼穹,蒼白的臉鍍上柔和的金光:“其實我從前,一直不相信宿命之說。可見得多了,才明白原來一切真的早已注定。”
“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心甘情願地接受。”
頓了頓,她忽然說:“還記得我之前說過,我想去尋找所謂的‘意義’嗎?”
薑翎說:“你找到了嗎?”
“我放棄了。”夏且歌笑著說,“沒有意義的,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我也不需要什麼意義,我隻想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喜歡救人,那就貫徹到底好了。”
“壽命、運氣、財富……或者其他任何東西。”她淡淡地說,“我沒有的,總得讓彆人得到吧。”
薑翎聽完,隻是按住她的肩膀,無言以對。
遠處的叢林傳來響動,幾道人影掠過,莫齊軒率先大步走來,見到她們沒事才放慢腳步。
薑翎扶著夏且歌起身,問:“怎麼樣了?”
莫齊軒說:“沒找到血玉咒的位置,但恰好遇到了張公子的弟弟。”
話音剛落,張秀秀就和胞弟走了過來,兩人的麵容果然有幾分相似。
“鄙人張南星,多謝各位道友替鄙人照顧兄長。”
說話的少年一身白衣,淺笑細語,書卷氣很濃,不似修士,倒像個凡間書生,看上去溫溫柔柔沒什麼殺傷力。
“閣下客氣了。”薑翎說。
“夏醫師,你的傷怎麼樣了?”張秀秀關切地詢問。
夏且歌虛弱地擺手:“沒有大礙。”
“夏醫師是個好人。”張秀秀扭頭笑吟吟地說,“我打傷了她,還搶走了她的寶物,她竟然還能不計前嫌救我。”
薑翎一愣,對這人的印象瞬間下降不少。
可張南星聞言,表情卻沒什麼變化,隻說:“夏醫師真是醫者仁心。”
夏且歌說:“我是醫師,救人不論身份,這是我的原則。如果每救一個人都要分清好壞,我想我是沒這個能力的。”
張秀秀歎息道:“像你這樣,豈不是會很危險?”
“或許吧。”夏且歌說,“我的確遇到過很多想殺了我,或者差點殺了我的人。”
“可那又怎樣?”
她說得風輕雲淡,琉璃似的眼眸,透出一種近乎漠然的豁達。
“人固有一死,何須在意。”
張秀秀微微地笑了。
這一瞬間,薑翎忽然明白,莫齊軒所說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她的內心同樣升起一股強烈的異樣感,在觸及張秀秀冷冽的琥珀色雙眸時,這種感覺更是達到頂峰。
眼前這個人,就像……
一個沒有感情,卻衝你微笑的人偶。
“大恩不言謝,待到出了這秘境,在下一定竭儘所能報答幾位。”張秀秀拱手道,“既然南星已經找到我,那就我們就先不打擾大家,告辭。”
幾人紛紛拱手:“後會有期。”
等兩人走了很遠,薑翎才收回目光,問道:“且歌,你在給張公子療傷時,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不對的地方?”
夏且歌不解,但還是誠實回答:“沒有,一切正常。”
莫齊軒在一旁道:“人都走了就算了,要麼是他真的沒問題,要麼是他的強大遠超我們的層級。”
總而言之,不是他們該深入了解的事。
“我們該走了!”殷兩在前麵喊,“我算出準確的位置了!”
薑翎抬頭,隻見殷兩和謝溫韋他們圍成一圈,所有人的靈力彙聚起來,半空的花紋波動,浮現出奇怪的圖案。
她走過去,道:“好,那就走吧。”
又問:“你們來這裡,是為了找血玉咒嗎?”
殷兩搖頭:“我們進來單純是為了曆練,所以也沒有特意找這東西,不巧之前遇見祝歡顏這傻瓜,他不僅迷路,還把金毛猿引了出來,這才淪落至此。多虧你們出手相救,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祝歡顏一聽這話,臟兮兮的漂亮臉蛋頓時猙獰起來:“你說什麼?!要不是你故意氣我,我能用狂霸流星錘把金毛猿砸出來?”
殷兩冷笑一聲,反唇相譏:“說你怎麼了?你個蠢材傻叉,遇見你算我晦氣!滾遠點彆惹老娘!”
“你個老妖婆!吃我一記黑虎掏心!”
兩人一言不合,又乒乒乓乓打起來,剩下掩星島的弟子都習以為常地露出死魚眼,耐心等待打鬥結束。
薑翎眨眨眼,看著這一幕,頗覺稀奇好笑,畢竟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殷兩這麼活潑,印象裡她一直是沉悶的模樣。
不過再仔細一想,方才的戰鬥中,她始終死死擋在掩星島的弟子麵前,不讓他們受到傷害,確乎和先前互相明爭暗鬥的樣子不同。
原來大家都變了很多。
……
雖然確定了具體位置,但血玉咒並不容易找到。
按殷兩的說法,它藏在另一座山穀的最深處,而那裡有妖獸精怪鎮壓,鮮少有人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