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手提長劍,一襲白衣逆光而來,俊美如天神的臉上,平靜無波。
“你在這啊。”他說。
應之槐停住,注意到他不同尋常的神色,怔愣道:“師兄?你要乾什麼……?”
“我要做一件事。”賀堯深深地望著她,“也許會成功,也許不會。但不論結果怎樣,我大概都回不來了。”
應之槐脫口而出:“我替你去!”
她急切地道:“不管是什麼,都讓我來!你能做的,我當然也可以!”
賀堯笑了,說:“但你能做的,我卻不可以。”
應之槐怔住。
賀堯歎息一聲:“阿槐,你要記住,你是整個九州唯一能匹敵青雲仙君的天才。”
“所以,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
雨,漸漸地停了。
最後的雨滴,從應之槐的眼角流下。
賀堯走近她,低聲說:“看,穆籬在天上飛。”
這次,應之槐沒有轉頭,賀堯於是低頭,吻上她冰涼的唇瓣。
那抹白色的身影,決絕地離去,隱沒在風中。
應之槐仰頭望天,拄劍而立,慘笑著流出兩行血水。
雲銷雨霽。
月亮,出來了。
……
夜晚,四名劍宗弟子,成功於城牆之上,彙聚在一起。
祿元洲傷得最重,神誌不清躺在地上,穆籬為他上藥,聽到聲音後連忙抬頭。
“應師姐?你沒事吧?”
應之槐搖頭,陷入異常的沉默。
談子真從旁邊走來,小心翼翼地問:“二師兄呢?”
應之槐啞聲開口:“他……”
話音才起,陡生異變,一道劍光如霹靂般劃破長天,灑下無數星光,蒼穹破裂,巨響如雷。
仿佛流星刺破天空,金光成河,浩浩蕩蕩席卷而過,覆滅了試圖阻攔的魔族,也覆滅了他們屢次不敵的血狐。
乾坤一劍,斬破天地。
金光消散,天空不見星月。
眾人驚駭無言,應之槐冰冷的聲音,卻在身後徐徐響起。
“是二師兄,他把自己煉化,和愚我融為一體。沒了鮮血,血狐對付不了他,於是他借助風之力,斬殺血狐,並燃儘神魂,破開結界傳遞消息。”
“所以我們……”她艱澀地說,“我們得救了。”
寥寥幾句話,就終結了一名天才修士的生命。
他們最敬重的大師兄啊,能想出的破局之法,居然是燃燒自己,強行為他們,為蒼生,求來一線生機。
蒼穹之上,驚雷乍現,所有人大腦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談子真更是直接吐出一口鮮血。
應之槐紋絲不動,望著天空的眼神漠然如死水,無悲無喜。
“長老們馬上就能來解救我們,請大家再堅持一下。”她說。
畫麵維持在這一幕,沒有如先前一般頻繁變換。
這時,莫齊軒微微蹙眉,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
“我師父呢?”
薑翎和謝溫韋也都一愣,紛紛舉目四望,想要尋找孟蕉的蹤跡。
恰在此時,從漆黑的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渾身衣裳被血染透,長發披散,麵色慘白,如同瘋鬼一般。
待她飛上城牆,所有人都一言不發,率先望向她胸口的吊墜。好在,那顆玉石,還是清亮的紅色。
“長老們馬上到,我們嚴陣以待,抵擋最後一波攻擊就行。”談子真嘶啞地說。
有響動傳來,穆籬起身,舉起仙劍:“有東西來了。”
孟蕉踏前一步,手裡胭脂劍紅光閃動,她緊盯前方,目光像寒霜一樣冰冷。
“應該是被奪舍的修士。”穆籬說。
“隻要敢來,就全都殺光!”孟蕉毫不猶豫地挽劍向前。
“不可!”談子真慌忙道,“大陣還能再抵擋一盞茶時間,足夠等到長老過來,到時候完全可以解救他們……”
“滾開!”孟蕉怒吼出聲。
談子真嚇了一跳,瑟縮地後退兩步。
孟蕉赤紅的眼神,沒有半分感情,冷冰冰地說:“區區魔族,何足為懼?不如把這整座城,都抓來陪葬!”
話音剛落,她已如疾風般衝上前,揮劍斬向來人。
強撐著起身的祿元洲倏然色變。
因為他清晰地感知到,在孟蕉傾瀉的劍氣中,還攜帶著一縷隱晦的魔氣。
他緊跟上去,顫聲詢問:“你真的是孟蕉?”
“我是孟蕉。”女子大笑起來,那笑容裡,像是藏著無儘血淚,“我當然是孟蕉!”
祿元洲於是不再多問。
就像他經曆的一切,已經難以完整地敘述出來,孟蕉的經曆,他同樣不忍再細究。
最後的戰鬥,很快就結束。
他們鬆了口氣,癱倒在地,以至於意外發生時,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被奪舍的修士倒在穆籬劍下,可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化為灰燼,而是睜著眼睛,笑著對穆籬說:“事到臨頭,不如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穆籬下刺的劍鋒頓住,恍惚地聽到他說:“我們之所以很少奪舍,是因為奪舍需要一個過程,而且有可能失敗。”
“還記得那兩個女孩嗎?”他惡劣地勾起唇角,虛弱而清晰地說,“在你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的神智還在,靈魂也沒有被完全吞噬。”
大腦一聲嗡鳴,穆籬渾身血液逆流,瞳孔縮緊,戰栗不止。
在那一刻,他痛苦地回想起,蘇禦眼角的淚滴,以及鹿苑無奈的微笑。
“她們本來,是有機會得救的。隻是麵對你,她們選擇了隱瞞真相,不讓你內疚。”
那人笑了起來,鮮血從他的嘴裡外湧,可他笑得越來越開心。
“她們眼睜睜看著你殺了她們啊,真可憐。”
噗呲——
穆籬猛然抬手,又為他補上一劍。
男人嘲諷的眼神,終於消散在熊熊黑焰中。
穆籬手指一鬆,斬夜跌落,嗡鳴不絕。可他渾然不覺,茫然地望著黑夜,眼前一片血紅。
“師兄!師兄!”
談子真大驚失色,跑過去接住他昏迷的身體。
白光從天際湧現。
浩浩蕩蕩,威壓如潮。
魔主複蘇被他們打斷,獻祭之陣也被迫暫停,但所有人都知道,古鄴還在城裡,或者說,這裡所有死去的人,都將或作精血,為他的複蘇做鋪墊。
他們無力製止,隻是延緩了這個過程。
如今太初劍宗的長老們到來,他們和城中百姓,總算博得一線生機。
就連畫麵外的薑翎等人,也鬆了口氣。
平心而論,如果易地而處,他們做得未必會比一百年的這些人好到哪裡。
他們提前知悉結局,也隻能勉強把魔主複蘇的進度壓縮到十分之一,力挽狂瀾,救下這些生命。
而賀堯他們一無所知,卻竭儘所能,憑一己之力殺死銀寂、血狐,並中斷魔主降臨的進度,導致其現在的實力恐怕連五成都沒能恢複。想必交由太初劍宗的長老們對付,已是足夠。
可惜這世道,總是天不遂人願。
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料錯了一件事。
曆經七百年蟄伏,如今的古鄴,已突破歸一境,跨入渡魔境。
哪怕覺醒到一半就被強行打斷,現在的他,也是足以震撼九州的強者。
更彆提太初劍宗,僅有掌門和二長老兩位大乘期。
援兵還在路上,強者雲集、最有希望抵擋這次災難的萬象神宗,一向與太初劍宗不和,想必正在附近觀望吧。
所以他們能選擇的路,隻剩下一條——
同歸於儘。
在他們說出計劃的一刻,應之槐霍然驚醒,上前抱拳:“請掌門和諸位長老三思!”
她嘶聲道:“太初劍宗不能沒有你們!”
其他弟子同樣臉色慘白,附和道:“弟子願替劍宗赴死!”
薑翎站在畫麵外,雙手冰冷,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段回憶的最後一個畫麵,是和藹溫雅的掌門,笑著對他們說:
“錯了。”
“你們才是,太初劍宗的希望。”
於是三十三人持劍飛入城中,共同麵對那團剛剛成型的黑霧。
隨之而來的,就是不斷自爆的轟鳴。
太初劍宗掌門並三十二位長老,全部身隕,無一幸免。
魔主古鄴遭到鎮壓,再次沉眠,等待百年後的蘇醒。
眼前的景象寸寸破裂。
星空墜落,悲號聲仍在耳畔回蕩。
黑暗之後。
絳雲軒的房間內,薑翎從床上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