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1 / 2)

裙下臣 從羨 22662 字 3個月前

寂靜。

死一樣的寂靜。

萬物失去生機, 連風聲都止息, 這冰冷世間,好像隻有江凜獨活。

她已經在雪下挨過了疼痛期,此時渾身麻木,意識在一寸寸消散, 無力感自四肢侵入骨血,她愈發覺得困倦。

江凜尚存一絲理智, 知道自己方才經曆雪崩, 此時為冰雪所埋藏。

身上仿佛壓了塊巨石, 有些透不過氣。

她絲毫不慌亂, 隻安靜回想著自己過去的二十餘年, 有痛苦有掙紮, 有百般辛苦, 卻唯獨沒有歡愉。

實屬畢生遺憾。

江凜多少覺得可惜,她想歎氣, 但好像沒什麼力氣, 便乾脆作罷。

她並不畏懼命運, 若就這麼死去,她也毫不留戀, 拒絕再來。

這一生雖還很長, 但好像目前為止都過得很糟, 以後如何, 她大抵也是沒機會經曆了。

江凜緩緩闔眼, 心底平靜無痕, 細聽耳邊雪屑散落的聲音。

突然,耳邊傳來孩童的哽咽聲:“姐姐,姐姐……”

江凜條件反射一蹙眉,好似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小家夥——

方才雪崩時,她看到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摔倒在地,旁人隻顧著逃竄,哪有心思去救一個孩子。

而江凜本準備順著人群脫身,為醫者的良心實在疼痛難忍,她隻得轉身跑去拉起他。誰知時機不巧,剛好被風雪迷了視野,待她清醒過來時,就已經是現在的光景。

“姐姐,你醒醒啊,嗚嗚嗚……”

“姐姐你不能死掉啊,我好怕……”

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當真稱得上吵鬨,江凜愣是一顆等死的心,都給他吵活了。

那雙小手費力地扯著江凜,然而她身上蓋了層積雪,哪裡是一個娃娃能輕易拉動?

江凜無可奈何,輕輕撥開他的手,勉強喚起些許求生欲,她開始儘量向外爬。

冰涼的雪撞上臉頰,她隱約覺得痛,卻慶幸雪還未凝固,她抿緊了嘴,一點點撥開稍有透光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江凜終於看到有光亮籠罩自己,她不適地眯了眯眼,竟覺有些好笑。

她實在想不到,自己也會有奮力求生的時候。

隻是……可惜了。

江凜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氣力的流失,她此時心有餘而力不足,止步於朦朧的日光下。

隻差最後一步,隻差最後一步。

可她的意識迅速模糊,就連身旁男孩的呼喚也聽不真切,那一刻死神相催,她命裡的萬水千山都在作彆。

江凜垂下眼簾,眼神有些渙散,身子一寸寸脫力,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某個煩人精。

塵歸塵,土歸土,她孑然而活,難得遇見曙光,卻終究要彌散。

江凜輕聲嗤笑,睫毛顫了顫,抖落下星點冰涼,寸寸入骨。

就在此時,踏雪聲漸近著傳入耳畔,聲聲紮耳,在呼嘯的風中格外清晰,最終停在她跟前。

男孩的哭聲停止了,轉為抽泣,好像是安心一般。

江凜的反應有些遲鈍,她隻望見視野裡出現了雙馬丁靴,幾分眼熟。

後知後覺地將視線上移,待看清後,她倏地頓住,瞳孔微縮。

他站在她麵前,背後映著耀眼的光,星芒流轉,散在他弧度甚微的唇角。

——那是春光入凜冬,雖突兀,但極致溫柔。

下一瞬,江凜便被人提著衣領,從雪堆中拎了出來。

她難得怔神這麼久,就連被某人借機摟住腰身都未察覺,心緒無比混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熟悉的嗓音自耳側響起,含著笑,卻有幾分怒氣:“江凜,你還真是讓我驚喜。”

賀從澤。

不是幻覺,當真是他。

意識到自己成功存活,江凜並沒有生出多餘感慨,她迅速恢複狀態,伸手胡亂將自己臉上的冰碴抹掉,眯眼打量身邊的賀從澤。

他發型有些亂,頰邊還掛著道劃痕,不知是方才被什麼刮到。

賀公子人前向來風流從容,渾身上下都矜貴得很,江凜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評價道:“形象挺接地氣。”

賀從澤這輩子就沒這麼狼狽過,他見她還有勁嘲諷,不禁氣笑了:“彼此彼此。”

方才賀從澤和林城站在山頭,突遇雪崩尚能冷靜,看到江凜無事,他心底無比慶幸,但隨後當她義無反顧地衝進雪霧深處,他一顆心徒然吊起,繃得近乎窒息。

他看到彌天冰晶鋪天蓋地的卷來,那纖細身影在滿目素白中何等渺小,隨即便被咆哮而下的冰牆淹沒,消失殆儘。

而賀從澤望著山下,素來鬼神不信的他,平生初次妄想抱佛腳。那一刹他聽不到身邊人的驚呼,他迅速甩開林城阻攔的手,待他反應過來,自己已滑下雪道。

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愛,他再沉著冷靜也慌了神,害怕與惶恐泛濫成災,他耳邊是呼嘯的凜風,頰邊是冷冽的冰雪,眼裡卻尋不見唯一想要的身影。

所幸江凜還是被他找到,老天終是待他不薄,讓他能再次見到她。

“你們不要再抱抱了。”就在此時,腳邊傳來稚嫩童聲,稍有哽咽:“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呀?”

賀從澤這才想起還有個麻煩鬼,念及江凜就是為救這小家夥身陷險境,他便皺眉俯首,隨意打量了幾眼。

而後他怔住,難以置信地盯著這小正太,在心底感慨命運的神奇。

先前不看還沒發現,這一近看,可不就是林城的孩子,林天航?

“活下去再說。”江凜垂眼問林天航道:“你叫什麼?”

賀從澤將震驚的目光轉移至她身上——

原來她不認識他?!

男孩眨眨眼,極為正經地答道:“我叫林天航。”

他年紀雖小,氣質倒是比同齡人成熟不少,方才遭遇天災時也隻是掉淚而已,並未鬨騰,是個省心的主兒。

江凜聞言頷首,對這孩子的印象不錯。

賀從澤啞然,最終他輕歎了聲,認定這是場巧合,沒再多說什麼。

“我們現在在雪坡上,你們兩個沒滑下去實在是幸運。”他稍加打量環境,道:“當務之急是先找塊平地落腳……怎麼樣江凜,還能動嗎?”

“被埋了會兒而已。”江凜本就恢複快,伸手輕輕推開他,她雖還有些使不上勁,但比方才被埋時好了太多,“你怎麼找過來的?”

賀從澤要麵子,自動將自己倉皇下山找人的片段進行刪減,言簡意賅道:“雪崩時我在雪道上,穩定下來後我聽到小孩的哭聲,過來就發現是你。”

江凜看著他,沉默了有幾秒,就在賀從澤以為自己說謊被識破的時候,她頷首嗯了聲,似乎是信了。

江凜拍拍身上的冰晶,開口欲言,腳下立足之處卻倏地震顫,幾乎站不住腳。

她擰眉,第一反應扯住了身邊的林天航,隨後雪塊塌陷,三人同時自坡上滑落。

賀從澤在此之前便已做出反應,他迅速將旁邊石塊作為新的落腳點,隨後他攥緊江凜的手腕,單手發力才勉強穩住身形。

千鈞一發,力挽狂瀾。

塵埃落定,三人成一線貼著斜坡。

林天航這天受的驚嚇實在太多,已經反應不過來了,他終究是個孩子,此時隻得咬緊了唇,拚命將眼淚收回。

雪簌簌而落,散在江凜的臉頰,融化成水,在這極寒環境下似要結霜。

江凜恍惚了一瞬,能感受到牽著自己的那隻手沉穩而有力,彼此脈搏的躍動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竟有種莫名情愫湧現。

賀從澤這個姿勢有些費勁,先前他尋找江凜時便已費了不少力氣,更彆提現在手底下還拉著兩個人。

額前浮起冷汗,他剛要將人拉上來,卻聽下方江凜淡聲:“林天航,抱住我。”

林天航不明就裡,緊緊環住她腰身,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賀從澤眉輕蹙,不明白江凜要做什麼,然而緊接著手下一空,他瞳孔猛地一縮,當即要去抓,卻被江凜出言製止:“彆動!”

見人還在,賀從澤狂跳不已的心臟趨於平靜,他暗罵自己都給嚇怕了,旋即垂下眼簾看向她——

隻見江凜雙手深扣進雪中,穩步向上攀,她每每抬手,賀從澤便能瞧見皚皚白雪上的鮮紅血跡,觸目驚心。

然而她不聲不響,最終將身子穩定在岩石邊,虛虛扶住他的肩膀,舒了口氣。

也不知是累得還是疼得。

賀從澤看著她的手,心底平白添了幾分火氣,不禁攏眉:“江凜,你還把不把自己當女人?”

她未免太不自我珍重,總喜歡各種挑戰身體的極限,他當真是怕了。

而江凜不以為意,她不急不慢地將林天航拉上來,淡聲回道:“我一直把自己當男人用。”

賀從澤無奈歎息,尋思著也不好轉變她這犟脾氣,便徑直翻了個身,將她扯過來扶穩在岩石上,自己則貼在雪中。

江凜還帶著林天航,不好推拒,便就這麼同賀從澤交換位置,她略有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在問原因。

賀從澤懶懶一掀眼皮,隨口解釋:“如果是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那這塊岩石撐不了多久。”

江凜搖首,顯然並不覺得有什麼,“我們可以輪流休……”

“得了吧。”他打斷她,輕嗤:“你舍得折騰自己,我不舍得。”

話音落下,江凜頓了頓,沒說話。

她的倔勁兒難得在這時有所收斂,賀從澤著實心生感動,但此般情形實在困窘,他不得不去尋找新的平地以便休息。

“姐姐……你的手還在流血,很疼吧。”林天航用小手裹著江凜的,臉上滿是疼惜,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我給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正在觀察四周的賀公子聞聲頓住,眼神發涼的掃了眼林天航,活這麼大初次覺得還不如一個小孩。

“疼也要堅持。”江凜對待孩童時總意外的有耐心,她道:“男子漢大丈夫,不到生死關頭不能落淚,明白嗎?”

林天航使勁點頭,當即胡亂抹掉自己眼角淚水,認真回應她:“明白了,我不哭。”

江凜頷首,“你先休息吧,恢複恢複體力,待會可能會很累。”

哄好林天航,她才轉向賀從澤,將音量放輕了些:“我去找平地,你……”

“你好好休息。”賀從澤不容置疑道,將她按在原處,“彆的事情我來,你少逞能。”

這已經是第二次被打斷,但江凜意外的沒有發作,她默了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情況,如果再繼續折騰,身子怕是會更加糟糕。

江凜無所畏懼,卻不至魯莽,她知道何時何地該進該退。

她闔眼休憩,卻是淡淡道了聲:“賀從澤,謝謝你。”

他不甚在意,“巧合而已,謝什麼。”

“我看到了。”

“嗯?”

“你和林城在酒館裡聊天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雪道。”

話音剛落,賀從澤微頓,眸色深了幾分,緘默不言。

側目看向江凜,她已在旁安穩休整,呼吸平穩,毫無異色。

賀從澤暗自苦笑,歎了口氣——完了,最後這點兒欲擒故縱的把戲也被識破,以後還真是抬不起頭來了。

賀從澤的名聲雖風流在外,但愛慕之情於他卻未曾有過,如今挨到了像是把柄,他不知如何去安放這柔軟心思,隻想暫且隱藏。

可方才天災降臨,他一往無前地衝下雪道尋她,待回過神來才恍然醒悟——

他對她的感情,竟如此之深。

賀從澤收好思緒,決定將重點放在當務之急上,他隨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沒有安全點的緩坡,然而目標物沒找到,倒是在腳下方不遠處看到了個背包。

那背包裡麵似乎有不少東西,鼓鼓囊囊的,拉鏈被撞開,半個冰斧袒露出來,他眸底微亮。

賀從澤見江凜這會在閉目養神,林天航也迷迷糊糊的,他便迅速側開身子,單手把住石塊,沿坡滑了下去。

事實上,他動作輕快迅猛,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但不知怎的,江凜像是有意識般瞬間驚醒,她毫無目的地伸手一抓,指尖卻隻觸碰到了冰冷的雪。

腦中有什麼崩斷,“鐺”一聲響,儘數空白。

江凜狠狠頓住,側首望見身旁空蕩無人,她心裡也跟著空蕩起來,被凜風刮滿。

她自小便是形單影隻,因此她早就習慣獨自承受,拒絕依賴。

此時漫天雪白,刺骨冰冷,這般絕望無助之下,賀從澤於她更像是抹曙光,她潛意識想去緊握。先前感到的平靜,此時才驚覺原來是安心。

可現在他突然沒了蹤影,江凜心底不由滋生幾分慌亂和孤獨,這兩種陌生的情感交合混雜,她竟開始茫然。

仿佛是聽到了她趨於混亂的心跳,下方登時傳來那熟悉的嗓音,似笑非笑:“沒看到我,傷心了?”

聲音雖近,卻明顯有距離感。

江凜當即向下看,便望見賀從澤在幾步遠的地方隨性揮揮手,他示意他肩頭的背包,道:“我發現了個好東西。”

隨後,他從包中抽出那冰斧,確認沒有任何破損後,他便鑿入雪地中,小心謹慎地向上攀去,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原位。

身體素質過硬。

江凜這麼想著,對賀從澤稍有改觀。

原本一直以為他是個心眼多到數不清的矜貴二世祖,但現在看來,好像是她太低看他。

但是……

“你太冒險了。”江凜擰眉,“從這摔下去,生還幾率基本為零。”

“在人間的最後一眼能留給你,死也不算什麼。”

說著,賀從澤勾了勾唇,雖沒個正經,卻明顯有些疲憊:“而且……你不用擔心,我在部隊待過兩年,這種苦不算什麼。”

江凜無話可說,隻得無聲歎息,去翻看背包。背包裡有巧克力和礦泉水,三人簡單解決了溫飽問題,林天航大概是真的累了,陷入了淺眠。

而江凜在石塊上站著,她本想同賀從澤換位,但他各種推拒,最終她無可奈何,原地闔眼休息。

凜冽的風吹刮過臉頰,刀割般,但肢體已接近麻木,隻能覺出稍許痛麻。

江凜始終不敢放空意識,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萬物寂靜許久,朦朧間她聽到有雪塊跌落的聲響,登時便睜開了眼!

動靜不小,林天航也被驚醒,睜開了睡眼,滿麵茫然。

賀從澤終歸也是人,這會忍不住小憩了一下,沒能立刻做出反應。眼看著那雪塊就要砸到他,江凜眼疾手快將人扯開,隨即手邊炸開無數銀白飛屑,衝擊力驚人。

若是落在人身上呢?

江凜不敢多想,本就不穩的情緒終於有了波動,她攥緊賀從澤的衣袖,低罵:“Holy shit……”

這粗口聲音雖不大,其餘二人卻是聽得清晰,察覺到林天航疑惑的目光,賀從澤從容對他道:“這是臟話,小孩子不可以學。”

林天航對“臟話”這個詞語的定義尚且不明,他眨眨眼,好奇問:“那姐姐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呀?”

賀從澤想了想,將字麵意思解釋給他聽:“神聖的狗糞。”

江凜:“……”

感情彆人都是人造革,就他是真的皮。

賀公子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前一秒差點兒丟了命,而江凜實在忍不住了,這樣下去賀從澤遲早得被衝走,她推了推他,語氣強硬:“賀從澤,你跟我換位。”

賀從澤理都不理,抱臂裝聾,閉目養神。

江凜對他這行徑早有預料,於是剛才那句話也根本就是意思意思,她探過身子,雷厲風行地就要去拉他。

賀從澤嘖了聲,驀地伸手攥住她手腕,聲音沉而穩:“江凜,你不知道你對我的重要性,就彆擅自阻止。”

“我要保證你的安全。哪怕你罵我怨我,但凡我要做,就絕不會退讓服軟,更不會因為你生氣,我就哄你。”

興許是因為他從未如此正經過,這話拆成單字落在江凜耳畔,她心底竟略有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