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做二不休。
張誌興聽見自己淩亂急促的呼吸,把手機揣進口袋,低頭鑽進了腳手架後的水泥大門。
大樓三層以下好歹還貼了幾塊地磚,三層以上就全是水泥毛坯了,連窗玻璃都沒有。凍結凝固的砂石堆、淩亂的建築廢料、亂七八糟的竹竿繩索堆在地上,一棟棟水泥柱向寬廣的黑暗深處延伸,猶如成排矗立在鬼蜮中的怪人。
張誌興貼著牆根,儘量放輕腳步,周遭隻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每一分每一秒血液都在瘋狂擠壓著耳膜,就在這時——
哐當!
他觸電般一抬頭,全身霎時繃緊!
靠牆鐵架中隱約透出樓上的手電光束,然後傳來腳步聲,是林炡。
“……呼……呼……”
張誌興略微放鬆,腳一軟差點跪倒,這才發現剛才手腳都麻木了,此時才一點點恢複隻覺。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他定了定神,正準備扶著牆繼續往前走,突然整個後背毛發炸起,剛張口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捂住嘴,隨即強行拖倒在地!
“嗚嗚嗚!——”
張誌興一個老人的體力完全無法跟偷襲者相提並論,天旋地轉間被活生生塞進一處黑暗的夾角,緊接著手就被人反擰住了,一道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喘息道:“彆出聲,是我!”
解行?!張誌興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彆被林炡發現,聽我說。”吳雩每個字吐息都非常輕,但因為強忍劇痛而略微不穩:“我受傷了,待會萬一發生什麼您必須趕快跑,跑出工地立刻呼救。”
張誌興下意識想回頭看他,但剛一動作就被吳雩咬牙發力擋住了,隻能發出極低的嗚嗚兩聲,同時感覺到手臂貼著吳雩腹部的地方黏膩潮濕,散發出濃厚的腥鏽味。
那竟然是血。
“我知道林炡可能跟您說了些什麼,但不管他說什麼,都千萬不要相信。”吳雩喘息著嗆咳了好幾下,嘶啞道:“因為他今天是來殺人滅口的,他才是殺死張博明的凶手。”
“!!”
張誌興整個人都驚呆了,久久回不過神,連吳雩放開了手都沒發現,半晌才發著抖回過頭,隻見吳雩半邊側臉隱沒在黑暗裡,另外半邊映著水泥窗台外的燈光,慘白發青不像活人。
“……你……你沒事吧?”
吳雩虛弱地搖頭不語。
“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麼?跟張博明上天台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是林炡。”
張誌興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維持著這個癱坐在地扭頭的姿勢半天動不了,隻見吳雩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水泥柱和石灰牆的夾角裡,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咽喉,嘴角滲出的血跡蜿蜒到下頷,有種困獸走投無路的頹然和淩厲。
“接下來的話我隻能說一遍,如果您有機會逃出去,請務必轉告雲滇的馮廳。”
“張博明死亡那天下午大概四點多,林炡獨自潛入我病房,將近五點時離開,我從浴室出來隻看到了他下樓的背影。我偷偷跟在他後麵,親眼看見他敲開張博明的病房門,然後我躲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吱呀——
雲滇省醫院空曠的走廊上,病房門從內打開,張博明嘶啞變調的聲音響起:“你……”隨即戛然而止。
林炡站在門外,手裡提著半張紙,張博明目光落在上麵,片刻後低聲吐出四個字:“進來說話。”
林炡一點頭,走進屋,房門哢噠一關,沒人注意到這場景全數落到了拐角處吳雩的眼底。
吳雩遲疑數秒,向左右一瞟,然後無聲無息走到門邊,隻聽裡麵正傳出林炡的聲音:“這紙條是什麼意思?你想找解行上樓單獨聊什麼?”
“……對。”門板裡張博明的嗓音沙啞而緩慢,靜默片刻才又道:“我有些事……必須找他說清楚。”
“對什麼?你們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林炡,我隻是……”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解行為什麼要恨你,你說自己虛偽無能又是什麼意思?如果你再不說我隻能上樓去找解行親自來對質了!”
張博明衝口而出:“彆!”
一陣難言的沉寂,門外吳雩神情微變,終於張博明艱澀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不要去打擾畫師,我希望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人去打擾畫師餘生的安寧和自由……因為犯下錯誤的人是我。”
“十年前,圍剿緬甸塞耶毒幫和亞瑟·霍奇森的那一次,我為了儘快完成抓捕任務,為了儘快立功受賞,而無視了……畫師的……求救信號。”
林炡因為過度震驚而失語,良久才愕然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們當年根本就沒收到什麼求救信號!”
“因為我把它刪除了,除了我之外根本沒人有機會看見。”
“你——”
“你還記得十年前圍剿任務圓滿完成後,我曾經下令召回畫師嗎?”
林炡難以置信道:“我記得,但畫師拒絕了啊,他自己要求延長臥底時限,繼續深入金三角調查馬裡亞納海溝……”
“對,從那時起他就仇恨我,甚至仇恨整個係統組織。”張博明苦笑一聲:“現在他終於回來了,這件事我也瞞不住了,最好的處理辦法是在他出來指控之前我自己先認罪,至少能避免最難看最不堪的情況發生,為彼此留下最後一點體麵。”
“……不是,等等,你瘋了嗎?我們馬上就要開慶功會了!這時候鬨出這種事對大家有什麼好處?!”
“等畫師自己出來揭發更沒有好處!”
“張博明!”林炡壓低聲音怒道:“我提醒你注意一點,已經十年了!解行並沒有證據證明他發出過求救信號,隻要沒有證據指控就不能成立,他根本沒辦法揭發你!”
“……”
門裡傳出張博明粗重的喘氣,除此之外久久沒有出聲,林炡終於放緩了聲調:“你聽我說,我們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沒理由因為十年前那一個錯誤就……”
“可是這功勞本身就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張博明打斷了他:“你還記得我們曾經爭論過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的不可調節性嗎?如果程序本身就存在錯誤,結果也必然會受到影響,這是避不開的!”
砰一聲桌麵敲擊重響,林炡忍無可忍:“你能不能先拋開所謂的程序正義?!所有人都在期待這個慶功會,所有付出了心血代價的人都需要得到一個功勳,你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到所有人的利益!”
張博明低吼:“我檢舉的是我自己!畫師活著回來了,十年前的事不會影響到你們!”
“彆天真了!你一旦召來調查組,調查的就是十年前我們內部管理保密性的失誤!任何一絲紕漏都會影響到我們所有人!!”
令人心驚膽戰的安靜持續著,門內毫無動靜,門外的吳雩也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林炡的腳步走向病房門口,然後突然一停,咬牙切齒地轉向張博明:“在慶功會之前我絕不能允許你亂來,明白了嗎?我會不計一切代價阻止你的!”
吳雩來不及聽到張博明的回答,他疾步退向走廊拐彎,剛藏身進視線死角,就隻見門呼地開了,林炡怒氣衝衝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上。
“——那是下午五點半多,之後我就回了病房。直到晚上近六點半時,林炡突然強行闖進來,說剛剛有人在樓下僻靜處發現了張博明墜樓身亡的屍體。後來法醫經過屍檢確定,死亡時間是六點到六點一刻左右。”
吳雩斷斷續續說完這些話,幾次因為傷痛被嗆咳打斷,可能是傷到了肺。
張誌興的神情在黑暗中不住變化,各種不同的念頭在腦海中絞成一團亂麻,“……所以林炡是為了阻止我兒子自我揭發,才……”
“林炡有充足的動機、時間和條件,也具備清理現場的反偵察能力。事後他對調查組強烈指控我,應該是一種自我掩護的措施。”
張誌興幾次張口又合上,就這樣掙紮了許久,才咬牙問:“那你當初麵對調查組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是啊,如果事實真像吳雩所說,而林炡完全是撒謊的話,那麼吳雩根本沒有隱瞞林炡五點去過張博明病房這一點的動機,調查組原本就是傾向於相信畫師的!
大樓平層落地窗沒有裝玻璃,光禿禿的水泥窗台與地麵幾乎平齊,遠處街道上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車燈映照進來,映出吳雩半段側臉線條,那堅冷、蒼白而深邃的麵孔上浮起一絲笑意,儘管看上去難以形容:
“可能是因為在張博明墜樓這件事上,我們每個人都心懷鬼胎的原因吧。”
心懷鬼胎?
張誌興猶疑地一頓,這時隻聽兩人藏身的水泥柱後“喀拉”!一聲子彈上膛,緊接著林炡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不準動。”
吳雩張誌興兩人神色同時一變!
林炡槍口指著水泥柱夾角:“你們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