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120次每分, 血壓一百一六十五……”
“這警察情況還行, 小劉帶他去拍個片子!”
“讓開!讓開!急診通道彆堵著人!”
……
縣醫院燈火通明, 從急診到前院擠得滿滿當當, 猶如三更半夜開了個集市。南城公安分局幾個領導都趕到了,廖剛作為業務部門代表簡直是連滾帶爬下車的, 在院子裡抓著縣公安局防暴大隊的吼了半天,粗暴地推開幾個作勢來勸的手下人,裹著夜風呼一聲鑽進門。
“小吳呢?誰看見我們小吳了?”廖剛隨便揪了個小護士比劃:“我們隊的警察,個頭這麼高, 看著挺年輕,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
小護士回頭一指。
吳雩坐在靠牆的長椅上,低著頭悶聲不吭, 大腿分得很開,左右手肘搭在雙膝上,向地麵垂落的左手從小臂開始便一圈圈裹上了醫藥紗布。醫生正站在他身邊苦口婆心勸說什麼,但他卻毫無反應, 間或一搖頭,是拒絕的意思。
“小吳!”廖剛推開蜂擁而上的各路人馬, 硬是從急診室外走廊上擠了過去:“怎麼回事?你哪受傷了?”
“你是他的領導吧?”醫生眼前一亮,立刻拉住廖剛:“你趕緊勸勸他, 火場裡走了一遭出來, 也不趕緊去拍個片子做檢查, 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 嘿呀真氣人……”
吳雩抬起頭來, 帶著血絲的眼睛與廖剛對視,後者心裡突地一跳。
——明明還是那張神情平淡的臉,從不打理的頭發,散漫窩囊的打扮,但他周身卻仿佛挾著和平時截然相反的氣勢,尖銳、寒冷而沉凝,從全身上下每個毛孔中流露出來。
廖剛下意識放輕了聲音:“小吳你……”
“步隊呢?”
“步隊,”廖剛一愣,“已經做完檢查從後門推去觀察室了,內臟沒受大傷,肋骨裂了兩三根,觀察一晚沒事的話明天再送回津海,市一院那邊我們有人——你在這門口守著乾嘛?”
吳雩收回目光,“啊”了一聲。
“聽見沒,你隊長已經沒事了!還不快去做檢查!”醫生怒斥:“這位領導你也彆愣著,趕緊說他兩句!”
廖剛醒悟過來,隻見吳雩這才“嗐”了聲,一手扶著膝蓋站起身,自哂般擺了擺手:“太平盛世,不用變那麼嬌氣,算了吧。”
直到這時他身上那壓人的東西才突然散去了,仿佛在一低頭間,又變回了那個沉默溫順、毫無存在感的年輕人。
這極其隱蔽的變化,換作彆人可能都不會注意,或納罕兩三秒也就撇之腦後了。但不知怎麼廖剛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起不久以前步重華私下吩咐的話,那是年大興被抓不久之後,有一次突然提起的——
“提醒新來那幾個研究生,對姓吳的放尊重一點,彆沒事呼來喝去的。”
“……啊——啊?!發生什麼事啦?”
步重華沒有回答,隻不耐煩地指指手上,“人家從警的年頭都不知道比他們久多少去了,你看胳膊腿上那傷。”
吳雩越過醫生,走向門外,刹那間廖剛一眼瞥去,隻見他全身唯一裸露在外的雙手臂上,青紫已腫成了泛著黑點的淤紫,擦刮出的長長血痕還在滲血,順著滿是灰塵的手肘,洇進抹著厚厚燙傷藥的紗布邊緣,凝固成了觸目驚心的褐色。
“……小吳!”
吳雩回過頭。
廖剛沉吟片刻,攬著他的肩拍了拍:“你也去做個檢查,醫生讓你乾嘛就乾嘛,回頭……”
吳雩剛開口要作罷,廖剛說:“步隊今晚一個人不行,你也去拍個片子,回頭拍完跟他住同一間病房,好有個照應。啊?聽廖哥的話。”
吳雩遲疑少頃,張了張口,也不知道是想拒絕找不出理由還是其他什麼,終於點點頭。
·
淩晨三點半,黎明到來前夜最深的時候。病房關了燈,門下縫隙中透出走廊上慘白的光,間或有腳步踩下的影子經過,是護士推著給藥的小鐵車啪嗒啪嗒走遠,咣當咣當的回響越來越不清晰,漸漸消失在了醫院大樓的儘頭。
吳雩平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瞳孔深處隱約映出窗外遠方飄渺的燈光,扭頭向鄰床望去。
鐵架上的輸液袋還剩下大半,藥液正順著軟管一滴滴往下掉落。昏暗中傳來悠長平穩的呼吸,那個人的胸膛也隨之有規律地一起一伏,應該已經睡熟了。
那是步重華。
吳雩輕輕起身下床,沒有穿鞋,光腳踩在地上毫無聲息,走到那病床邊,望著那張熟悉的臉。
步重華輪廓是真的很深,尤其臉頰到下頷骨那塊,在這樣的黑夜中都能顯出明暗區間來。可能因為還年輕的緣故,臉上缺少歲月留下的痕跡,睡著時眉宇一放鬆,那冷峻的積威感就散了,倒有一點神形於色的清朗和銳氣。
那個癱倒在血泊中嚎啕大哭的孩子,那些沾滿灰塵泥土的驚恐眼淚,已經被隱藏在冷漠的精英麵孔之下,包裹在二十年如一日變態的嚴苛自律中,凝固成了尖銳的、冷酷的冰刺。
吳雩望著他,似乎想從那眉眼鬢角中找出記憶裡的一點影子,但很快就放棄了。
“……你這個精英,當得也挺不容易的,”他耳語似地小聲道。
過了會他又像自己對自己做了個總結陳詞,輕輕地說:“我現在同意姓步的跟張博明是兩種人了。”
他仿佛感覺很有意思,搖頭無聲一笑,把步重華的被角往上掖了掖,轉身走回自己病床,順手從床頭櫃上的煙盒裡倒出一根煙,兩根手指夾在鼻端前揉味道。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就算這樣也不是你可以在病房裡抽煙的理由。”
吳雩:“……”
步重華每個字都仿佛讓室內空氣平白下降了一度:“我都這樣了,你還在我病床前抽煙?”
“……”吳雩鎮定地轉過身:“隊長您感覺怎麼樣,什麼時候醒的?”
“姓步的也不容易的時候。”
“什麼姓步的,隊長您做夢了吧?”
“是,我還夢見有人說他現在相信我跟張博明是不同的兩種人。”步重華咬牙用手肘支撐起身體,喘息道:“看來的確是我在做夢。”
吳雩摸摸鼻子,奧斯卡小金人等級的演技還是沒掛住,快步上前扶起步重華,塞了兩個枕頭在他腰上。結果冷不防壓迫到了開裂的後肋骨,當場兩個人都嘶了一聲,步重華條件反射向後倒,被吳雩趕緊雙手撐住了,當場第一反應是——竟然這麼沉!
步重華不是賁張的體型,穿上衣服甚至還挺顯瘦,但肌肉密度出乎意料地很高,吳雩半邊身體都靠上去才勉強穩住他的平衡:“你沒事吧?要不叫個醫生來看看?”
步重華不住抽氣,搖了搖頭,在不牽扯傷口的情況下慢慢靠在了枕頭上。
“真沒事?”
“沒事。”從口型看步重華可能無聲地罵了句艸,咬牙說:“那個放火的孫子隻要被抓到,二十年跑不了了。”
“姓步的”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冷峻嚴厲的精英架子全給扔了。吳雩看著有些微微的好笑,想了想說:“沒關係,醫生說你沒有傷到腎,彆擔心了。”
“跟我的腎有什麼……”步重華突然頓住。
春末深夜濕潤溫暖,病床又昏暗而狹窄,吳雩一個膝蓋抵在床邊,這姿勢讓兩人幾乎是緊挨著,一個正著一個側著地同靠在床頭上,連對方說話時帶起的輕微氣流都清晰可感。
步重華張了張口,卻又止住了,緊接著向另一邊偏過頭,低聲嗬斥:“跟你說過彆搭理他們的低級玩笑,還不趕緊把枕頭拿走,壓著傷口了!”
吳雩心說給你枕頭你還挑,這人一受傷事兒還挺多,便把枕頭抽走扔在自己病床上,又把步重華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行行,你還有什麼事?廖副說了,今晚我伺候你,要什麼趕緊吩咐。”
步重華想了片刻,“我有點……”
他剛要試探說我有點渴,吳雩問:“你放水不,我給你拿個可樂瓶?”
步重華吸了口氣,從枕頭上側過頭,幽幽地看著他:“你當我是高寶康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