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整, 手機鬨鈴驀然響起, 吳雩就像上了彈簧似蹭!一下坐起身。
客臥寬敞明亮, 落地窗簾外是初夏清朗陽光。雙人床上雪白蓬鬆被子枕頭散發出乾淨氣息, 吳雩坐在床上迷糊了幾秒,長長打了個哈欠, 意識到這是在哪裡——步重華家。
昨晚他護送領導回家時已經很晚了,於是領導經過慎重考慮,拍板決定今早調休半天,得到了下屬熱烈擁護及支持。
吳雩懶洋洋去客臥配套洗浴間刷完牙洗完臉, 換上他上次丟在步重華家換洗T恤牛仔褲, 啪嘰啪嘰地從樓上下來。還沒走到一樓,隻聽樓下玄關處有人進了屋, 反手關上大門,隨即步重華拎著早餐身影出現在了客廳裡。
“醒了?下來吃早飯。”
步重華明顯剛晨跑回來,脖子上套著一副藍牙耳罩,穿著兜帽運動衫和短褲, 一雙雖然有點兒舊也認不出牌子,但不知怎麼就很好看運動鞋。他起碼有一米八六、八七, 這個身高把腿線拉得很長,大概因為對健身很有研究關係, 腿部肌肉鍛煉得很好, 整體感覺仿佛一名剛參加完運動會警院大學生。
吳雩睡眼惺忪, 拉開廚房吧台邊高腳凳爬上去坐好:“你每天起這麼早去跑步不困啊?”
“習慣了。”
吳雩點點頭, 無聲地嘟噥了兩個字, 看口型好像是:“牛逼!”
“我比較奇怪是你。”步重華把包子豆漿從塑料袋裡拿出來擺好,說:“你看著那麼能打,天天也不訓練也不運動,怎麼保持?”
“不保持啊。”
“……”
“我現在也就勉強算以前二分之一,”吳雩說:“算了,讓過去光輝曆史都跟著時光隨風而逝吧。我決定服從歲月安排,該吃吃,該喝喝,該發胖發胖,爭取做一個每天下班回家後就長在沙發上,沉默安詳慢慢變圓大叔。”
他拿起一個香菇竹筍包子,一口一半兩口一個,步重華久久看著他:“……你也挺牛逼。”
有錢精英階級買早飯也很豐盛,有各種口味小包子、小餃子、豆漿、鹵蛋和皮蛋粥。他們這個小區早點店跟吳雩家附近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不論口味還是精致程度都高出一大截,吳雩對上麵有蒸貝小蝦餃明顯很感興趣,吃了五六個才停下,彙報:“飽了,謝謝領導。”
“你不吃這個麼,”步重華一邊喝粥一邊用筷子推了推:“這幾個奶黃包?”
“這什麼?我不吃甜包子。”
“那扔了吧。”
“怎麼能扔了啊,這多少錢一個。”吳雩聽說要扔,又不行了,趕緊把那滿滿一碟包子按住,想想問:“要不我帶去給蔡麟吧?”
“這一熱皮就破了,你讓他吃冷?”
吳雩天人掙紮片刻,步重華看著挺有意思,說:“要不你嘗一口試試?”
吳雩平生沒吃過甜包子,就像蔡麟沒吃過鹹豆花,廖剛沒吃過甜粽子,步重華沒正經談過戀愛一樣。人在第一次背棄自己信仰時候都是滿懷掙紮猶豫,吳雩眼底寫滿了清清楚楚:“這什麼玩意?”“包子怎麼能吃甜?”“這跟豐源村那幫邪教有什麼不同?”足足半晌之後,他才伸筷子夾起一個,忍耐地打量幾秒,用門牙試探著咬破了包子皮——
步重華喝完粥,收拾好碗筷,起身去廚房清洗乾淨;他從衣櫥裡拿出下午上班用襯衣長褲,準備去浴室快速衝個澡,路過客廳時突然聽見一陣鼓點般蹬蹬蹬蹬蹬蹬蹬蹬,於是探頭一看,隻見樓梯上吳雩正光著腳不停奔上,奔下,轉圈又奔上,又奔下……
“你在乾嘛?”
吳雩氣喘籲籲一扭頭,嘴角邊清清楚楚粘著一粒兒奶黃餡,隻從牙縫間迸出了一個字:
“撐!”
步重華愕然一看,隻見廚房台麵上那滿滿一碟奶黃包竟然已經被狼吞虎咽精光,彆說包子了,連個包子屑都沒剩下,乾淨得能照出人影。
步重華忍俊不禁,悠然問:“你夢想不是做個長在沙發上慢慢變圓大叔嗎?”
“夢想是夢想,現實是現實,你還夢想乾掉刑偵局老大自己當一把手呢,你成功了嗎?!”
步重華:“………………”
吳雩痛苦捂著咽喉,繼續風一般蹬蹬蹬瞪瞪。
步重華衝完澡,換上襯衣出來,吳雩那幾乎要從喉嚨裡噴薄而出撐勁終於過去了,攤在沙發上呼呼地喘氣。
“下次上樓去健身房就行了,蹬什麼啊。”步重華啞然失笑,從冰箱裡丟給他一瓶運動飲料。吳雩接過來喝了兩口,望著天花板說:“我不能在領導家繼續蹭下去了。”
“怎麼?”
吳雩一時沒說話,少頃從眼角瞟向步重華。
步重華拿著手機坐在沙發另一頭,不知道在聚精會神地瀏覽什麼,可能在查閱市局發來郵件。他頭發還沒擦乾,鼻梁挺直嘴唇削薄,水珠順著結實頎長脖頸流淌下來;襯衣硬|挺乾淨質地考究,衣底隱約顯出肌肉輪廓,那是花錢花時間、科學鍛煉和極度自律綜合結果。
他們兩人都靜靜待著時候,互相之間距離仿佛變得非常近,甚至連步重華身上那溫熱堅實氣息都清晰可感。
吳雩無聲地收回目光,抬起一手蒙住眼睛,笑了起來:“白吃白喝太舒服了,待會回自己家適應不了怎麼辦。”
仿佛有某種不輕不重力道在喉頭陡然一撞,步重華看向他,那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人不能過得太舒服,不然會喪失奮鬥動力。”吳雩手掌揉按眉心,閉著眼睛笑道:“我們這樣無產階級不奮鬥怎麼辦,上哪兒攢錢……”
“你攢錢做什麼,買房?”
吳雩“唔”了兩秒,隨口說:“買房啊。”
步重華突然停下動作:“他們沒給你分房子?”
像吳雩這樣雖然沒有評下功勳,但確實立過汗馬功勞臥底,回來後都會有生活上保障和安排,越是一線大城市越是要政策落實到位。如果讓人風雨漂泊十多年,回來後卻連安身立命地方都沒有,還要花錢去租房住,那這個地方“有關部門”就得有麻煩了。
步重華知道津海市不至於辦出這種事,但同時也疑心吳雩是不是什麼都不懂被人算計了,問這話時候口氣就隱隱有點不對。誰知下一刻他隻見吳雩若無其事地“嗐”了聲:“那……那房子太破了,攢錢再買個好點唄。”
“怎麼樣叫好點?”
“大點。”吳雩就跟指著菜單上隨手點菜似,說:“三室一廳。”
以津海現在房價來看,三室一廳大概是建立三口之家最底線最基本配置了。
其實他有這個想法很正常,國家分配住房未必有全產權,也不一定賣得了。像他這種外貌條件,如果自己有個房,再有一份正式穩定編製內工作,那應該是本地很多丈母娘心中熱門人選了。
“……”步重華無聲地點點頭,神情淡薄沉鬱,心裡似乎有個地方漸漸涼了下去。
我剛才想說什麼?他想。
我到底想讓他怎麼樣?
他幾乎是以一種冰冷苛刻態度把自己心臟瓣膜都一層層掀開,一層層挑剔審視過去,連最隱秘最細微處都無所遁形。剛才那不知從何而起滾燙衝動,就在這無情審判中被撕得灰飛煙滅,硬生生沉回了靈魂最底。
他們就這麼分坐在沙發兩頭,步重華拇指在手機屏幕上漫無目地劃,似乎在搜索網頁但實際又什麼都沒看進去,隻有無意義文字、色彩和閃爍廣告映在視網膜裡。少頃他眼睛餘光瞥見對麵,隻見吳雩一腳踩在地毯、一腳攤在沙發上,沙發上那隻清瘦光腳衝他晃了一下:“領導。”
“……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