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紅旗轎車在分局門前戛然而止, 宋平匆匆下車,甚至都沒顧上跟分局副局長打招呼,直截了當問:“人呢?”
“老許辦公室裡,情緒不是很穩定……”
宋平臉色也不是很好看,丟下“知道了”三個字,便疾步如風進了刑偵支隊大樓, 緊接著眼瞅見不遠處電梯口的一道身影, 心下突生不對,條件反射頓了頓腳步。
——那是嚴峫。
二十年前驕縱霸道的小男孩已經長大成人, 清貧如洗的年輕刑警已然老去;時光在這一碰撞間飛速流逝,快得讓人反應不及。
嚴峫英挺的眉宇間滲著一絲陰霾,然後輕輕垂下視線,把煙頭在窗台邊摁熄,丟進了垃圾桶,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怎麼了,宋局?”
“……”宋平直直望著那身影消失在人群裡,才收回目光沙啞道:“沒什麼。”隨即猛地掉頭, 快步走上樓梯。
“且不說我們有回避規定,就說這個案子現在的凶險程度, 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的預料,我們現在的談話完全是為了你好!……”
宋平剛推開辦公室門,迎麵便隻見副支隊長廖剛、孟昭和吳雩三人站在辦公室裡, 神情既擔心又尷尬;許祖新正站在辦公桌前苦口婆心地勸, 而步重華坐在椅子裡, 神情陰沉,一言不發。
宋平太陽穴頓時抽跳著刺痛起來,揮手打斷許局:“行了,你們先出去吧。”
“——為了你好,知道嗎?”許局餘怒未消,忍不住又忿忿補了一句:“嘿!真是作死!”
步重華毫無反應。
許局束手無策,隻得氣哼哼招手示意廖剛他們跟自己走。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如石像般沒有反應的步重華卻突然沙啞道:“吳雩留下。”
他說什麼?
幾個人麵麵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吳雩遲疑道:“我還是走吧,我在這裡不太……”
許祖新明顯也是讚同把吳雩帶走的,剛要出聲嗬斥步重華,卻出乎意料被宋平打斷了:“小吳留下也行,老許你先去會議室等會兒。”
眾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有吳雩神色有些異樣,猶疑再三後才退後兩步站在了牆角,疑竇叢生的許祖新隻得帶著其他人離開了辦公室。
屋裡隻剩下他們三個人,步重華直挺挺坐在扶手椅裡,宋平站在寬大的實木辦公桌後,吳雩半邊身體隱在牆角中,存在感微乎其微。宋平也沒有理會他,直接蹦出來一句:“你現在到底是想怎麼樣?”
步重華定定望著虛空的視線終於一抬,眼底布滿血絲,直射在宋平臉上。
“為什麼隻有我不知道萬長文回到了境內?”
今天是饒不過去了,宋平心想。
他呼了口氣,沉吟片刻後開口緩緩道:“今年春節後,公安部接到一條情報,說萬長文他媽死了。”
“姓萬的是個孝子,而且家族觀念非常重,他媽的臨終遺言是想跟他爸的骨灰一起葬回老家。得到這條情報後上邊人猜測他會冒險偷渡回國,果然不久後他帶著爹媽的骨灰盒偷渡越境,從廣西一路輾轉四川、陝西,進入了華北一帶。公安部有領導專門督辦這個一級通緝犯,他老家、父母祖籍都已經派人盯梢了,但目前隻能確定他被困在北方沒有離境,隻是不知道具體在哪裡。”
步重華冷冷道:“他孫子呢?”
宋平說:“你怎麼知道他……”
“三十年前萬長文被三省警方通緝,為了偷渡越境,臨上船時把老婆女兒丟下了水。後來他在緬甸娶的小老婆沒有一個生下孩子,隻有留在國內的那個女兒後來生了個外孫,今年應該有兩三歲大,是萬長文唯一的血脈。他女兒家也監視起來了嗎?”
宋平愣住了。
步重華直直盯著他,視線如同凝固的堅冰。
“……果然你也一直在追查他。”宋平的表情說不上是發怒、悲哀或欣慰,“這麼多年了,果然你沒有放棄要報仇的念頭……”
步重華反問:“我不該為我父母報仇?”
“是,你應該。但……”
“我父母不是嫌疑人,是犧牲了的烈士,為什麼要拿規避原則來限製我?”
“你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危險,在金三角根深蒂固那麼多年的毒梟,就算回到國內也——”
“危險就可以不去做了嗎?!”步重華厲聲打斷宋平:“因為有危險就可以把仇恨都放下好好過日子了?!因為活著的人要享受人生,就可以不去管那些赴湯蹈火死去的人了?!”
宋平拍案而起:“我沒有忘記他們!我想為他們報仇的心不比你少!二十多年了,那仇恨我沒有一天忘記!”
辦公室陡然陷入一片安靜。
宋平自知失言,悻悻彆過視線,胸膛不住起伏。
“如果隻是萬長文,其實也不是不能通融,但牽扯到‘鯊魚’就不一樣了。”許久後宋平低沉地說,“現在案情非常明顯,萬長文和秦川之間是明確的雇傭關係,秦川和鯊魚之間又存在某種利益糾葛。鯊魚的武裝力量為什麼要血洗撣邦黑市,就為了把隱姓埋名經營手工店的秦川綁走?秦川為什麼要用寶三的化名把買家評價放到馬裡亞納海溝暗網,是不是在故意向外界釋放出某種信號?這裡麵種種玄機,細想之下險惡異常……鯊魚這種國際大毒梟的毒辣和恐怖,是世界各國警察都深有耳聞的,那些比你更年長、更專業、更精銳的專家都束手無策,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去亂搞作死?”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絕無一字虛言,然而步重華卻無動於衷,眼底甚至浮現出一絲冷笑:“是,鯊魚是國際要犯,萬長文已經被公安部通緝了三十年,那些專家隨便哪個都比我更專業。但死的是誰家爹媽?他們家嗎?”
“你……”
“這世上最想討回那筆血債的人是我,宋叔叔。”步重華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裡冷冷地道:“不是那些專家,也不是你,是我。”
宋平看著步重華,看著這個被自己親手拉扯大的小孩,像是被人迎麵重重抽了一耳光。
“……行,你非要去蹚這個案子,行。”良久後宋平才咬著牙擠出字來,說:“但你有沒有問過其他人的意見?你的手下拖家帶口有老有小,他們隻是上一天班領一天工資,你確定他們也願意陪你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步重華一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宋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吳雩!”
步重華聞言一愣,緊接著回過頭。
“你知道馬裡亞納海溝當年是怎麼在金三角擴張的,這裡沒人比你更了解暗網。來,你自己告訴我,你願不願意陪這個姓步的去作死?!”
吳雩靠白牆站著,在對麵步重華灼熱的注視中張開嘴,但一時沒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