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夏多多深沉得看著一群胎毛還沒退去的嫩黃色的小鴨子,聽它們發出啾啾啾的聲音,再看看用警惕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母鴨子們。
二當家的不是來找鵝的。
它沉默了一會,默默走到了夏安然身邊,用鴨嘴吧嗒一下嚼住了夏安然的袍子下擺,然後輕輕得搖晃幾下,正在同人說話的夏安然被這動靜吸引,一看它合著眼睛伸著長脖子用頗為彆扭的姿勢把腦袋吊在他袍子上,登時就笑了出來,身旁有經驗的老農對夏安然說“這是在撒嬌咧。”
於是夏多多很滿足得被家裡的二當家又抱了起來。
它用嘴巴擼了擼夏安然的頭發,一扭頭,再看小鴨子們時候的眼神就充滿了蔑視。
夏安然當然是發現不了這些改變的,他正忙著同農人說這鴨子怎麼照顧呢。
鴨子理論來說是出生後十來天就能下水,野生的第二天就能在鴨媽媽的帶領下下水,不能適應的就被淘汰了,但是他是來搞養殖的,也不在乎誰天資更好些,能都養下來就最好了,剛剛插秧,現在稻田的水位被控製在了大半個手掌那麼深,對小鴨子來說算是比較能夠適應的深度。
再和老農說了下接下來的飼料投喂問題,現在稻田都被清理過,裡頭當然沒有雜草、螺螄什麼的,鴨子的口糧就要靠投喂了,等過個幾天,水裡開始有了彆的生物出現,就可以適當減少人工飼料的投喂啦。
夏安然又說了一會,看看日頭,快到他和薛蟠說好的時間了,他還得回去換一身較為正式的衣服去同周邊的商人談商隊的事呢。
拍了拍鵝子的腦袋,夏安然示意它下來自己去玩,他要去工作啦。
夏多多很聽話得翅膀一震,穩穩落到了地麵,它在陸地上目送著夏安然等人遠去後,緩緩得看向了小鴨子們。
和福建商會的領導人們一起召開的會議,定好是今天的申時,夏安然先去吃了個飯,然後做了一些準備後,就去安撫看上去十分緊張的薛蟠了。
薛蟠這次是被趕鴨子上架的,雖然夏安然表示相信他的能力,但是麵對一群老油條,薛蟠自己還是有些虛的。
夏安然沒再安撫他,薛蟠這種人就是標準的現場發揮型人格,事先說再多都沒用,關鍵時刻逼一逼,他自己就能來一波爆發。
關鍵就是他不相信自己可以,之前一直覺得是馮淵的功勞,夏安然之前就收到了馮淵的信,這次他其實本可以一起來,隻是馮淵察覺的薛蟠的這種心態,便拜托夏安然稍稍給他加些壓力,馮淵自己是不行的,他對薛蟠也是那種無原則寵愛的類型。
夏安然就不一樣了,他可是一隻貓,就算是對自己的幼崽,貓爺也不是那種無原則寵著的類型。
貓科類,都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類型。
這點從沈戚和夏安然兩人教訓夏多多的方式不同就能看出來了。
這次又是天時地利人和,薛蟠想要閩南商隊的資源嗎?他當然想,要怎麼藏住自己的身份,忽悠住商隊,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商人商人,終究利益為先。
未時末,陸陸續續有客人來了,顯然他們都是一路過來的,在路上定然已經有了商量,夏安然請他們一一坐下,視線一掃,就已經知道誰掌握著話語權了。
他親自去取了茶盤,學著沈戚的模樣為來客一一點茶,然後放下茶壺衝著他們一樂,小白牙閃閃發光。
這被夏安然命名為閩中(取自閩南和中原)第一屆商業友好聯盟交流會的會,一開就開了三天。
這三天裡夏安然全程作陪,他取了一塊木板,釘在了牆上,刷了白漆,又找了永春縣的幾個讀書人來做筆錄。
每出現一個爭論點,便寫在白漆上,然後將大家有意見的部分簡明扼要得寫作小紙條,同樣貼在木板下方,基本分為正反兩方,一一辯論駁斥解決,最後當這個議題解決後便由書生記錄下來,放到另一邊。
白木板被潑水清洗乾淨,在寫下一個議題。
這樣快狠準得解決問題是眾多商人聞所未聞的。
他們更習慣是將一個問題繞來繞去互相磨,磨到先失了耐心的那個人退步。
隻是當自己的每個議點落實到紙上的時候,有些問題就藏不住了,譬如短視、譬如渾水摸魚、譬如不誠心。
在第一日夏安然拿出這法子的時候諸人還有些沒弄明白這小縣令是要作甚,沒有準備,當夏安然極其切中要點得將他們意見記錄下來的時候……眾人看著這簡單的概括都有些牙疼。
牙疼之餘又不能說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為他們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譬如在談到紫菜售價的時候,賈商人訴了一番為商的苦楚,又道了百姓不易閩地多大風養殖多風險。
結果夏安然點點頭,就在紙上寫了賈商人嫌收購價低。
等他把紙條貼到牆上的時候賈商人頓時一陣牙酸。
不是,夏縣令,你好歹也是個進士公啊,能不能用一些更文人的詞彙?更陽春白雪一些?
那個“嫌”字看的人好生難過啊。
雖然這的確是事實,但是我們不能更婉轉一些嗎?
夏安然敲敲桌子,表示,不行,下一個。
於是等到第二日,大家說的話就更加委婉了一些,但是夏安然經過長期的應試教育,非常熟練得掌握在一段文章裡麵尋找中心話的技能,哪怕他們說得再婉轉,他也能將外頭包裹的花團錦簇給扒開,露出最赤裸裸的利潤交換。
第三日的時候,商人們已經懶得再找掩飾了,錢、利、貨、人脈;損失、賠償、成本、風險,均都一一被列出,最初的結盟隊友在夏安然被迫的站隊中慢慢發生了變化。
原本互相默契的配合,因為他的亂拳給打亂,閩地商人自然想要薛家的線,但是同時他們也想以最小代價用薛家的線。
問題在於,他們所經營的範圍,不可能沒有重合。比如布莊生意就肯定和染坊生意有一部分交疊,藥材生意和香料生意也會有一部分衝突。
薛家要利潤最高成本最低的,誰讓步?還是誰都不讓步?
我讓你不讓,心有不甘,彼此都不讓,是要得罪薛家?
要雙贏?那就彼此都要退步。
薛蟠後來漸漸發現,其實和這些大佬們談生意很有趣。
因為等到了他們這個層麵,已經不會再和小商販一樣錙銖必較了,他們仿佛天然帶著一種使命感,將閩地產品賣出去的使命感。
如果他問夏安然,夏安然就會告訴他這是一種叫社會責任感的東西。
能坐到這個台子上的,都已經不是普通的商人了,他們是閩地最大的商行,手下有眾多鋪子和工人,可以說在場的某個人如果倒下了,背後會有數千乃至上萬人被影響到。
閩地的商人,自古到今,都是充滿著社會責任感的,他們是一群拚命衝出去,待得功成名就,或是帶著技術回來,或是帶著良種回來來反哺閩地的存在。
作為全中國華僑祖籍最為集中的地區,福建受製於地理條件的不利,每個成功的商人都會有著一種要帶著父老鄉親一起富起來的責任感。
這是薛蟠隱約感覺到他們和彆地商人不同的地方。
他們更在乎的不是單純的利益,而是一種可持續性。
大概就是類似於,哪怕我沒了,這條線也要留著——這樣一種思想。
薛蟠是個講義氣的人,他也喜歡講義氣的人。
所謂慈不掌兵,義不理財,以前薛蟠就是一個講究義氣的人,現在他做了商人,經曆了磨練,反而更加覺得義氣的珍貴。
見到福建的商人如此和他的脾氣,他竟然一改最初的模樣,放開了同人對杯換盞起來,喝的正是各位大商戶帶來試吃的茶葉。
氣氛逐漸火熱,等這群大佬們意識到薛蟠的真實性格後,他們也很快產生了默契,轉變了風格。
夏安然在邊上看著隻覺得好笑。
笑這群大佬們不知道,薛蟠雖容易雞血上頭,但是他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項圈,這根項圈正是名為“地主家沒有糧”的圈子,他和彆的富戶二少爺不同,他其實就是
一個白手起家的窮少爺,再熱血,再被洗腦,等到談到了錢上頭,他就很快會冷靜下來。
最後幾個大佬也隻能感歎,怪說英雄出少年呢。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
看著好忽悠,實則寸步不讓。
討論了三日,又花了兩日細細定下了契書,互相簽字留印交官府備案後,這次的會議才算是圓滿落幕。
事實上,第一批貨物已經在這幾日中陸陸續續到達了永春。
接下來,他們將要結清尾款,薛蟠將以薛家的名義收購其中第一部分貨物,在和另一部分他吃不下的貨物一同北上。
將貨賣給薛蟠是風險最小的,也是利潤最薄的,跟著薛家商隊北上去勘探新市場的,無疑是利潤最大風險也最大的。
隻是行商就是如此,膽子小的人是永遠賺不到錢的。
這樣一番磨蹭,等薛蟠跟著掛有薛字商旗的隊伍出發時候,已經是四月初的事了。
商旗是在扯皮時候,薛蟠讓薛家人給他送來的。
他過來時候輕車簡從,雖帶了些準備采購的騾子和板車,但是實在沒想到現在情況變成了這樣。
若組了商隊,自然要掛商旗,一來表明身份,二來也是廣而告之,宣揚自家商隊的軟實力。
這次的聯合商隊將要全部懸掛薛字旗,作為借用薛家商道的代價。
在薛家坐鎮的薛夫人得知兒子需要商旗,二話不說就給人送去了。
用的全是最新最大的。
她現在正是最誌得意滿的時候,說的話自然沒人會輕忽,一並被帶到的是賈寶玉給夏安然的信。
他寫了整整一匣子,夏安然接到時候都窘了下,隻是當時實在繁忙,他隻得等送走了薛家商隊之後再能打開。
農曆四月十七,宜出行。
就在這日,薛蟠騎馬立在夏安然麵前,他背後是迎風烈烈作響的薛字商旗,和一眼都看不到底的騾馬商隊。
夏安然背後是知州大人,這次活動雖說是夏安然牽頭,但是嚴格來說是永春州牽頭,利用其處在福建中原腹地的地理位置,在海運出現風險的時候,帶頭開出一條陸運商路。
作為知州大人蘇啟明為這條商隊親自寫了過關文書,交到了薛蟠手中,然後他就將時間留給了夏安然。
夏安然看著這堪稱壯觀的場景,喟歎般得說道“薛兄,且一路保重。”
薛蟠對他抱拳,黑眸精亮。
然後他揚鞭,帶頭走出,沿著永春縣以三合土鋪築的道路,開啟了屬於他的傳奇之路。
夏安然等人站在原地直到看到商隊的墊後驢車也啟行,方才回了縣衙,他洗了個手就打開了賈寶玉的信匣,他是真的很好奇寶玉遇到了什麼才寫了這般多的書信過來?這是積了多久呀?
夏安然同賈寶玉一直有書信往來,畢竟寶玉在京城,而他幾乎到了本朝最南端,剛到這兒時,他就將閩地的風土人情寫在信裡寄給了小夥伴們,賈寶玉那時候就表現出了十分的羨慕之情,後來直到冰雪封路前,二人的書信也不曾斷過。
夏安然之前就直到寶玉打算下場了,但是他沒想到他竟然參加了今年農曆二月時候的童生試。
而且差點出事。
還是多虧了黛玉,救了他一命。
賈寶玉原本不需考童生試,他家裡頭富貴,可以為他捐一個出生,但是這人執拗勁上頭,也可能是被人激了一下,硬是要回祖籍一層層得考上來,賈政外放了,賈府自然沒有能阻止他的人,賈母無奈之下隻能讓人陪了他回金陵參考。
但是這一考就差點出事。
賈寶玉自幼出生嬌慣,吃食也好用度也好都是一等一的。童生試又是當日考完當日出的,並不需要過夜,賈家人便也沒注意這個問題,給他帶了些乾糧進去。
但是就是這些乾糧出了問題,賈寶玉說可能是乾糧不乾淨,他剛開考就腹痛難忍,考間內有恭桶,自打坐了上去就站不起來,他痛到都要難以站起,自然無法呼救。
當時真是又難堪又絕望,他都恨不得死了算了,也不想經曆這事。
隻是當時就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當時知曉他要去參加童生試,林黛玉在臨走之前抄了一份備考的清單讓林玦給了他。
這東西賈家真沒有,賈家最近一個參加科考的是賈珠,但是賈珠也沒參加童生試,而是直接考了最後一場的院試。
林家倒是因為林玦剛考完,多了些經驗。
林玦一並把自己當時備考時候帶著的救急藥物給了賈寶玉,此時賈寶玉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趕緊找了出來囫圇吞了,也不知道是這藥效果強勁,還是他的確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排乾淨也就好了,過了大半個時辰後賈寶玉終於能勉強爬起來。
任誰在好不容易打算改變時候突遇這種打擊時候都承受不住,賈寶玉信中沒說,但是夏安然知道按照他的性格一準在當時落了金豆豆。估計那時候還動過罷考的念頭,隻是不知道為何,他還是做完了這份答卷,在評等時候成績也是極佳的。
夏安然收到信的時候,賈寶玉應該要去參加童生試第二場了,他一時有些拿不準寶玉還會不會去考,賈寶玉的性格並不是要強的類型,他性子柔和,雖有執拗的地方,但是也有限,抗壓力低,實際他是不適合做官的。
但很可惜,這個時代除了科考,他並沒有第二條路子,也隻有這個身份,他才能在之後的清算中保住二房。
他本是家中次子,又是王夫人中年所得,出生又神異了些,不需擔起家中責任,加上自己的兄長優秀,對他的教育就放縱了些,小兒子,自然是被嬌寵著長大的。
等到了可頂門的賈珠去了,他被人逼著要立起來的時候,自然就有了逆反之心。
幸而,在他三觀養成的最關鍵時候,他同薛蟠一起遭遇了驚天一棒,又有薛蟠夏安然在前頭帶著,便也有了改變的動力。
人的骨頭啊,彆人是撐不住的,隻有自己想要挺起來的時候,哪怕旁人再怎麼敲打摧殘,它都不會再彎了。
江寧府府試,賈寶玉一舉過了府試,得了“童生”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