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然默默放下了水壺,整個人都有些沮喪,見他如此,白錦堂緩緩一笑,他道了句失禮,接過了夏安然手中茶壺,他一手執壺,另一手貼上了壺底,不過片刻,這尋常粗陶的水壺口子裡頭就飄出了縷縷白煙。
出,出現啦!
夏安然雙眼瞪大,嘴巴微張,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內功?
白錦堂似乎並未注意到夏安然的吃驚之色,他直接接過了夏安然手上的杯盞,如法炮製,又衝入了些熱茶,然後拿起了夏安然房中雖有配置,但是他從來不曾用過的茶筅,以熱水衝之以淨汙,後又以茶筅在碗中點茶。
這種點茶的方式和如今日式抹茶的吃法很像,都是將茶葉碾碎,打成微小粉粒,加水調糊,再加水,期間不停地擊打,以形成類似於現代奶蓋的茶花。
當然,因為夏安然的茶葉劣質的緣故,茶花形成的時間很短暫,隻過了一會兒就散了。
夏安然眨了眨眼,捧起了杯子,啜飲一口。
……嗯……
他慢慢放下了茶盞,露出了帶著十二分不可言喻的微笑“白公子來找在下,所為何事?莫不是製冰之法出了問題?”
白錦堂也僅飲用了一口,然後默默放下了茶盞,二人齊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製冰之法並無問題。”白錦堂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要怎麼說“隻是在下覺得,公子典當的價格低了些,便特來補足餘款。”
這……這倒是讓夏安然吃驚了。
他眨著杏眼,有些不可思議得看著白錦堂,世間竟有……如此耿直的商人?
還是……還是他男人!
這不可能,據他對沈戚的印象,雖然沈戚於商道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他在曹純的時候,也是一手將家族企業拉扯到了當地的豪富,隻不過最後為了支持曹操的伐董大業變賣了大部分的家產而已。
能夠在那個時代越過他哥曹仁,讓親爹點嫡次子為家族繼承人的曹純,可不是個在做生意時候會心慈手軟的主呀,見到他這般表情,一席錦衣的男人微微斂目“在下還有一不情之請……還請郎君能夠考慮一下。”
“於契書上,郎君曰,此法彆處亦有,然區區不才方自東京歸,東京尚未出現此法所製的冰品。”
“故而,吾假設,郎君所說的彆處……應當並不包括東京吧?”
“……在下亦是不知哦。”夏安然微微勾唇,他眉目如畫,這幾日又常同小兒打交道,無形之間便多了幾絲溫軟,看著十分可親“白公子不必客氣,若有景熙能做到之處……還請說來。”
白錦堂的視線不帶半分侵略性,他目光自夏安然麵上掃過,落點定在了他的眉眼之間“吾還想買斷這一方。”
“吾浙江白氏,願以白銀三百兩,買斷製冰之法。”
他此言頗有幾分失禮,甚至帶了些咄咄逼人,然而這人長得好看,聲音又好聽,雖然說了這帶著霸道總裁的話語,卻並不會讓人討厭。
夏安然笑了,“景熙隻能保證此法不會自我口中傳出,然正如吾同貴鋪小二所言,此法我亦是自旁人口中所得,有我能知道,就定有旁人……白公子,可還願意同我定此買斷之法?”
“然。”白錦堂頓了頓,忽然有些遲疑得問道“景熙……是夏公子的字?”
夏安然有些不明所以,他點了點頭,“正是。”
“如此……”俊朗的青年麵上帶著些不可明說的複雜,他似乎有著幾分複雜,猶豫了片刻後,還是吐出“好字。”
夏安然不解為何話題跳到了這兒,但是他還是先道了謝,然後將話題正了回來“還請予我契書一觀。”
契書自然是沒有的,因為現如今都是當場定契,一式兩份,若是金額數目比較大還要去官府留個底,但是夏安然這種金額比較小的自然就沒必要,雙方按過手印就可以了。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內,夏安然同白錦堂二人就以這一份契書開啟了一番針鋒相對。
白錦堂浸淫商場多年,夏安然雖於商業並不精通,但是他經曆過東漢朝廷被貴霜王朝坑的那一次,那次之後締約的重要性和摳字眼的必要性成為了大漢官僚們必須學習的知識,他自然也不例外。
漢庭後期還專門建立了一個部門用於定契,其中不僅僅是國與國,還有國與民,國與官員,甚至連任用官員都定了契寫了免責條款……咳,也就是出現了所謂的正式工和臨時工。
有一段時間整個漢庭的官員都有些神叨,一些人對著幾個字的注解都會發生爭論,最後的結論就是定契的時候,多義詞必須加備注。
這一習慣養成後,夏安然在寫契書之時自然也帶了過來,接到夏安然所書契書的第一時間,白錦堂先是雙眸一亮,讚了聲“好字。”
夏安然一手楷體,這是受鐘繇的影響,楷書自隸書演變而來,其橫平豎直,所書的每一個字都有點類似於現如今的印刷體,也就是工整二字。
勾劃如枝蔓,挺直如小樹,有根骨,有板結,但凡楷書,所見其字便能覺得是一傲然君子,可以彎,卻折不了。見字如麵,實際上,將白氏家主吸引到了這兒來的,正是那一紙文書。
寫在當鋪的劣紙之上,筆者似是受過傷,起點若乾字上有虛軟,後來就慢慢寫出了意境,鋪麵而來的便是一股子魏晉遺風,浩蕩、恣意,卻帶著鐵骨。
正苦惱著心愛的弟弟又把先生趕走的白大哥見了這字,又聽聞這人是來當鋪典當製冰之法,還十分有趣得將這是他外來聽到的方法耿直得說了,哪怕為此折了價格也無妨。
如此品行上佳,又性格有趣之人,可能可以同自家略有些桀驁……咳,孤傲的小弟合得來。
白哥哥麵上露出了和藹的笑,上上下下又將契書掃了一遍,執筆又改了幾處,二人確定了,才由白錦堂執筆又抄了一遍。
夏安然坐在他身側,看著他落筆。
白錦堂這一世的筆跡和曹純、沈戚均有不同,同他的字跡便可看出,這人這一世日子應當十分幸福。
落筆圓潤,大氣也溫潤。
就像他現在表現出來的樣子,當真能稱得上一句如玉君子,真是……居然能看到這樣子的子和。
不,這一輩子他也不叫子和。
他叫澤瑞。
吉祥、恩澤的意思。
人的名字由父母定下,而字就是父母第二次給子女的祝福,有的是祝福,有的是補充,有的是定義,也有的是警示。
許多人人不對名,可能名字是一個極其文雅的,但是本人實則極其皮實,但是人和字多半是相對應的。
畢竟定字之時,本人都已成年。
譬如夏安然的字,景熙就是祝願的意思,曹純的字子和,就是祝願其平安和順,也有誇獎他性格平和的意思。
至於曹操的字,孟德可以說是祝福他擁有德行,也能解釋成其本人很有操守,又有非常大的德行,此處的孟字以“大”為解釋。
所以古人互相稱呼的時候,多以字、號為稱呼,比之本名,字、號更貼近其本人的雅趣,傾向。
……隻是不知為何,雖然這人應當就是他的子和,但是夏安然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味。正當夏安然胡思亂想之時,已有人奉了紅泥上來,二人以紅泥染了拇指,再在契書上落印,此契便成了。
自此,製冰之法全由白家掌握,夏安然放棄了其擁有權和使用權。
也就是說自今日後,即便他想要吃冰,也當去鋪子購買,不能再製作。
說完了正經事,按理白錦堂應當告辭,但不知為何他沒走,反倒是同夏安然聊起了這幾日的漁祭,他沒走夏安然當然不會趕他,他也想要了解一下自家這位如今的情況,好等著未來尋找機會靠近呢。
從交談間,夏安然自白錦堂口中得知他有一小上些的可愛又調皮的弟弟,不太愛學習,就喜歡舞刀弄槍,但是雖然不愛學習,成績卻也是很好的。
白錦堂自夏安然口中得知之前鼓搗出棉花糖的人原來就是他,而且從他的態度看來,這位夏景熙應當也很喜歡孩子……他當然是不擔心弟弟能不能討得這位暫定老師的好的,他弟弟那麼聰明,那麼伶俐,任何事到了弟弟這兒均是一學就會,通常也隻有弟弟不喜老師的,萬萬沒有老師不想要教授他弟。
而且他對這個青年郎君也很是有好感,於是便試探著邀請“不知郎君如今宿於鬆江……可是為了趕考?”
夏安然苦笑著搖頭“非也……”
“實不相瞞,吾……失了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啦。盤纏牒書均也散落了去。”
“多虧了貴處那三十兩銀子,吾方有安身之處。”
“原是如此。”白錦堂笑容中恰到好處得帶上了幾分同情。
但是他腦中卻飛快得閃過了一抹念頭——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還記得如何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