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熱熱鬨鬨將她送去開封府,人聲鼎沸之下,將柳娘好不容易吐出口的嘶啞絕望的“不——”字全數掩藏。
在場唯有湊得極近以及兩個耳力出眾的人才可聽聞。
夏安然垂下了眼瞼,他指尖扣在窗框上,指甲一下有以下得摳著窗漆,內心一時鬱鬱,麵對此情狀,竟有些無言。
樓下圍觀的群眾漸漸散去,樓上吃酒的眾人自然也沒了興致。
因為此處距離他們住處較近,幾人出了酒樓之後便以步行的方式歸去,原本下午還有活動,但此時大家都心有默契不提。
期間並無人說話,眾人均都心事重重。
顯然,他們都被柳娘的所行所言觸動。
等送夏安然回到了宅院,陸小鳳和花滿樓二人便告辭離開,待到此時幾人之間的氣氛才稍稍輕鬆一些。
花滿樓還言道邀請夏安然過幾日再上相國寺,一解他們那一日沒能吃到相國寺著名素齋的遺憾,夏安然微笑應下。
待到二人離去後,二人正肩並肩相攜走入廳堂內時,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便轉頭同白錦羲說“今日隔壁那幾桌,應當是認得官家,澤玿還是先同官家說上一聲,免得被打得措手不及。”
白錦羲此時卻極為冷靜,他淡淡說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夏安然剛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就聽白錦羲繼續說,“估摸著他們此時已經在寫奏書了。”夏安然沉默了一下,頗有些乾澀的問道,“隻是這般便要寫奏書?可是我隻是吃了一頓飯,而且,他們也在吃。”
聽到他這有幾分天真的話語,白錦羲唇邊的笑帶上了幾絲嘲諷,他輕歎一聲,搖搖頭“他們何嘗在乎此,台諫本職便是諫百官,隻管諫言便是了,至於旁的……並非由他們判斷。”
見夏安然麵上露出了幾分不可思議,白錦羲隻道“夏弟也不必在意這個,官家也有自己應對的一套。”
這樣的話,小皇帝也太可憐了,這樣的想法,在夏然腦中一閃而過。
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規則,在宋朝,這個規則就是: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有這規則在,就注定了宋朝的帝王日子遠不如高度集權後的明清帝王日子來的好過,但宋後期帝王也不是紙糊的,這是無非也就是看帝王和群臣間東風壓西風看誰更強罷了。
而且一個朝代有兩個乃至三個政權也會帶來一定的穩定,固然不利於前進,卻也不至於太過糟糕。
事實上,北宋當年慘淡結局也和神宗集權有關。
神宗一力支持王安石變法,意欲重重破、重新立,因其變法遭遇阻力,故而改變了北宋運轉了一百多年的政治製度,此處先不說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在遇到阻力之時直接改變政治製度是否正確,就其造成的的結果來看,則是極其不利。
神宗早亡,他的集權製度卻被沿襲下來,直到徽宗朝,在徽宗及其寵信的蔡京刻意運作下,徽宗朝加強了了“禦筆”的政治效力。直接致使北宋末年的官場成為一言堂,上至郡王決策下至科舉選官全成了一花獨放。
也直接導致了靖康之恥滅國之其本質就是——愚蠢的皇帝加上同樣蠢的官僚上層犯了一連串但凡是人都不會犯的錯誤所導致的令人難以理解的結局。
同樣是滅國之戰,靖康年北宋兵多、糧尚有、將不肯降、民不願服。
民間各處軍隊甚至均在自發籌措兵糧向北行進,意圖救國。
這般場景若是放到南宋皇帝宋端宗麵前,放到明崇禎帝麵前,放到任何一個朝代的末代皇帝麵前都能讓他們羨慕得哭出來。
偏偏在北宋,因為朝中一言堂,因為朝中一言堂之人均無一人清醒,少數清醒者人言微輕無力回天,被打成了死局。
獨權、□□、集權,這些政治製度唯有在聖明之君手上方才有用,很可惜,徽宗不是。
也很可惜,每一個致力於集權的聖明皇帝,也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後代會出現平庸乃至於愚蠢之輩。
這些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夏安然先是想了下要給小皇帝做些吃食安撫一下他注定手上的心靈,然後二人先將身上沾染了食物味道的衣衫脫下交由宅內仆役處理,他稍稍洗了手臉,便被白錦羲壓著去午睡。
每日飯後午睡是白錦羲給他定下的規矩,因為的確符合夏安然的生活習慣,故而遭到了他的熱烈歡迎。
隻是今日,夏安然睡得不好。
夢中他又遇到了中午的事情。
而在夢中,他就是柳娘,夢境的開始已經不記得了,而結束卻是在他收到愛人戰死的消息之時。
夏安然起床之後,心情有些沉甸甸的,夢中那一瞬近乎世界崩塌的絕望感久久不散。
他往外溜達一圈,遠遠看到正在辦公的白錦羲正同幾個眼熟的小吏說話,一切如常,那隻是夢而已。
隻是此時此刻他心中總有幾分陰雲揮散不去。
在他的夢中,他的愛人和他的戰友們折戟後就連應得的榮譽都沒有,他在夢裡還夢到了朝廷百官的朝議現場,一個看不清臉的文官不過幾句輕飄飄的言論,數千英雄便失去了他們應有的獎章和撫恤。
醒來後的夏安然滿屋子亂轉,隻覺得自己得做些什麼,白錦羲想要上戰場,他的學生白玉堂也想要,且不說他們,還有無數於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人,這個幾乎是文官一言之堂的朝堂太過可怕,必須要改變。
但他又一時想不到方法。
他原來打算,用潛移默化的方法先從民間入手將這一切改變,坦白說,宋朝這番重文輕武的狀態堪稱病態,尤其是其幾乎將其貫徹了整個宋朝的執政生涯,尋常的朝代都是文武互打擂台,根據時代需求互有輸贏,唯有這個朝代永遠以文壓武。
且雖是壓製武官,卻不壓製軍隊,對於地方軍閥的極度不信任使得北宋軍閥屢次加大中央軍隊的控製,增強中央軍隊的數目,故而偏就是這樣的一個重文輕武的時代,卻是出現了尋常旁的朝代都很少有的冗軍情況。
他心中鬱結一時難以消散,便捧來了白錦羲的琴,隨後尋了一個避人處,指尖觸弦,琴音驟揚。
常言道,箏悅人,琴悅己,蓋因琴音嫋嫋不必成調,亦可因心境自成曲,夏安然此時心中不快,奏出之音自然帶了沉鬱之色,片刻後他指尖一轉,連續幾個過弦,琴聲便轉為昂揚,在他手下奏出的調子轉為高昂。
古琴獨奏音稍單薄,卻被他以技帶之。
琴聲濤濤,似山嶽厚重,又似霧靄輕薄。
有如鎮魂之雨,洗刷心中鬱鬱。
一首小調彈完,夏安然隻覺得暢快許多,隨之而來的便是指尖的痛意,這具身體並不曾練琴,亦或者是長久不練,手中無厚皮,他又是興致一來便奏琴,也沒先護理手部,又因他心中不快,下手略重,如今便感覺指尖火辣辣得疼。
該要慶幸此間古琴尚且使用蠶絲做弦,若是現代的琴弦,隻怕此時他的手就要破皮了。
他甩了甩手,覺得此時內心仍未能疏解,何以解憂,唯有報社。
他隻稍稍猶豫片刻,便取來了紙筆,這次夏安然想要嘗試一下之前不曾試過的愛情題材。
雖然他的確不擅長這種內容,但是若寫得隱晦些清淡一點,又不以感情線為主,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寫得出的,應該……
不若先以小短篇試手。
他準備寫上下兩篇,上篇以女主為視角,下篇則以男主為視角,上下兩篇,互為補完,也互為扶持。片頭必須先寫一下,這個由真實的故事所改變。
宋朝話本還挺多,其中更是以才子佳人眾多,但是卻幾乎沒有人寫尋常女子和軍戶之間的故事,軍戶這個職業在裡麵,就和他們在現實中一樣仿佛是隱身的,要不然就是以反麵角色存在,譬如充當拆散男女主的反派角色的打手,亦或者是城門口驕橫跋扈的看守城門之人。
北宋的職業軍人在仁宗朝的中後期,達到了巔峰,約為一百三十餘萬,現在就算往少了算,應當也有八-九十萬。
相同時期的遼國軍隊應當不過三十萬。
這麼大的基數,話本中卻沒有他們的故事,戲台上也沒有他們的存在。
明明做的是守土□□的事情,卻連軍漢自己都沒有驕傲感,甚至連軍嫂這個在後世得到尊重,亦是被稱為護國萬裡長城的後盾和基石在此時亦是毫無存在感,乃至於還要因為男人參軍去了被人鄙棄。
究其原因,實際還是因為北宋軍人為雇傭製,你可會覺得雇傭軍高尚,又值得尊重?
不會,這不過是等價交換,至於軍士們付出的和得到的是否等值,這些百姓們是不會管的。
同時,正因為軍人毫無自傲感,致使其責任心亦是跟著下降。因為對我沒有期待,便可恣意而為之——此為自暴自棄也。
如此惡性循環。
夏安然筆走遊龍,靈感亦如泉湧,一時間除了研墨沾墨均無所停,研墨真是太耗費時間了,這種靈感奔湧的狀態真是不想浪費一分鐘啊!
這時候夏安然就有些遺憾自己沒有去買一隻小墨猴了,如果真有一隻全自動磨墨猴,亦或者多買兩隻換著用該多方便。
想要一個免費勞動力!
他眼珠子一轉,閉目仔細聽了聽,忽然對著一塊山石後說到“小郎君,可否出來一下幫忙磨個墨?”
如他意料一般,並無人應,夏安然往那兒瞅了瞅,仿佛間都能通過耳朵裡頭傳來的高頻率衣料摩擦聲,看到石頭後麵瑟瑟發抖的一個小年輕,嘖,年輕人就是經曆太少,不就是又被發現了嗎,這心理素質不行啊。
“太湖石後麵的小郎君?我看見你啦。”
他將筆一擱,站起身慢悠悠得向著石頭方向走過去“出來吧,我耳朵很靈的,你們知事若不收足音我都能找到他的。”
如果此時是貓形,就能看到夏小喵的尾巴一定是高高豎著的,然後尾巴尖尖左晃晃,右晃晃,特彆惡劣。
“你是在這兒職守的吧?從我坐下奏樂開始一直很緊張呢,我聽到了好幾次捏衣角的聲音,其實捏衣角無妨的,可惜你今天穿的似乎是緞子?還是縫了絲線?”夏安然猛然間聽到那邊次啦次啦的聲音瞬間停了,哎呀哎呀。
此時他也站定在了石頭後頭,夏安然拿指尖敲了敲宅內作為裝飾的太湖石“出來吧,找到你了哦。”
他耐心等了片刻,終於看到後頭慢悠悠探出來的一顆腦袋。
臉蛋圓乎乎的,眼睛也大大的,看上去格外稚氣,而且個子也極為矮小夏安然倒抽一口氣,自家男人這莫不是雇傭了童工?
不過夏安然覺得看他挺順眼。
好了就是你了。
這一日,這小郎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折磨,他萬萬沒能想到自己今日隻是日常來執勤,又是小花園的陰暗角落居然也會被抓出來!
之前他的確是聽聞這夏郎君聽力了得,據說之前好多前輩都被他聽了出來,為此還有前輩們輪流來這兒蹲點打卡,想要試試自己輕功是否有所長進,誰知後來這家就養了隻豹子。
人的動作再輕也躲不過豹子,更何況豹子還用嗅覺判彆人的,基本每個夜裡都能看到皇城司的信息工作人員被豹子追的到處逃竄的。
若非是後來白知事實在忍受不了他們如此行徑,加之這夏郎君給了一本寫滿了年月日精確到時辰的投訴本,這兒都快被列為職稱考試的考點了。
但是這位被夏安然抓住的小吏還是一屆新人,他武功也不高,目前還是入職培訓,也因此才會被安排來做看守兼守衛之責,分到的還是無關痛癢的小花園,沒想到平時寧可在田地上耕耘的夏安然會有一日跑到了這遍是假山的觀景之處。
夏安然對賞玩假石一直都沒興趣,這一塊也從來都是持放任自由的態度。
這一驚訝,這小吏就錯了呼吸聲,加上他的確有緊張就做小動作的壞習慣,便被夏安然抓出來了。
但不過片刻後,這個滿心屈辱不快的小吏便看著夏安然寫字入了神。
有了人研墨後,夏安然的寫字速度便快上不少,此時他靈感奔湧,為了追求這種一氣嗬成之感字體便有些潦草,無形之中竟是將楷書向著草書前進。
而研墨的小吏也是在邊上一邊手上動個不停一邊湊著腦袋看,這歡喜的感覺不亞於現實中坐在作者邊上看他碼子小讀者。
一邊看他的表情還跟著劇情變化,看到激憤處磨墨的手都加快了幾個節奏,還是夏安然在沾墨後落筆是察覺了不對,墨太濃了……
他看了看自己飄起來的字,輕咳一聲,還是對小吏說了一句“還是,淡些吧,濃了不好寫。”
直至此時,小吏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麼,他的臉蛋立刻就紅了,訕訕的取了墨勺加了些水。
夏安然看看他這模樣,更加覺得這孩子……怎麼這麼實誠,這樣的實誠娃怎麼就進了皇城司?
他這樣的想法並未生出多久,不過是腦中的一閃而過,便就著燒淡些的墨汁將小半個故事書寫完畢,直到有了淨手的想法才停了下來。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竟是一口氣書寫了厚厚一疊,這小吏在磨了足夠的墨汁之後便跑到一旁為他晾乾紙張,現在乾了的紙張都是他收集的。
難怪他總覺得寫字時候特彆的順利,原來是一直有人給他流水線傳送紙張。
終於從忘我境界中醒來的夏安然對著這小吏露出了一個羞赧的笑,他剛還在想白錦羲雇人當童工呢,現在自己就在乾這事。
正當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背後勁風襲來,夏安然直覺躲避,他成功躲開了,隻感覺呼啦啦的風從耳邊飛過,片刻後立刻感覺身上一重,額頭一疼。
他一個沒坐穩險些栽倒下來,幸而被這小吏及時扶助,人沒事,桌上卻已經淩亂不堪。剛剛被整理好的稿子散落一地,若乾份稿子還粘上了梅花印。
剛才過去的正是夏多多和小奶豹。
嗬嗬。
夏安然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真真是,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