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的人緣不錯,但是他的知心朋友此時都散落在天涯,酒肉朋友又最會審時度勢,他此舉意味又較為隱晦,民中間知曉其中意味的也不多,而即便是知道,多半也沒太大反應。
畢竟此事說來也於他們無關。
倒是鶯鶯燕燕來的不少,晏殊亦是一個愛花惜花之人,不過他同柳永的區彆便是他個人很少前去風月場所,隻偶爾為之。
但即便偶爾為之,以他之才,口碑亦是極佳。
如今見晏殊被南貶,自是有些娘子前來送行。而這些娘子送到靠近城門的位置便停了,到底也不過是泛泛之交,送上一場也算儘了心。
對此晏殊心知肚明,他自也不在意。
說到底,他終究還是那個十四中進士,在殿試之上會對帝王說“還請換一套題,這個我做過”的高傲學子。
既隻為餞行,夏安然自然不會落人口舌得送上些什麼昂貴的禮品,他隻叫人包了些紙過來。
對於文人而言,送他金石玉器均都不如送紙,唯有文房四寶方才是心頭寶。待到聽聞是紙,作為文人代表的晏同叔自是忍不住,他在夏安然示意可以之後當場打開。
紙張潔白,且瑩潤如玉,纖維綿長,絲絲扣扣,指尖觸碰過後便覺得麵上光滑,但是和三家售賣的供給蘸水筆書寫的紙張不同,那種紙雖光潔,但是其目的本身是為了阻墨水洇開,而這種則是以一種柔和的姿態引入墨汁。
幾乎不用實際上手,晏殊便可肯定這定然是好紙。
忽而他隻覺有些許不對,思忖頃刻後忽而將紙張抬起湊到麵前,他手指用力,將紙張輪番扭動自不同角度鑒之,片刻後驚喜道“王爺,這上頭,可是鹿?”
“晏兄好眼光。”夏安然頷首“確實為鹿。”
“此紙名曰白鹿紙,便是取鹿躍於紙上之姿態。”
“白鹿紙……”晏殊把玩了紙張片刻,忽而抬頭衝著夏安然一笑“王爺,此並非是踐行禮這般簡單吧?”
夏安然隻是笑了一下,他輕輕將放著紙張的盒子遞交到了晏殊手上“晏兄不必多思,且放心用著便是。”
“隻……晏兄若是能以此紙同某家的報社寫幾封信,那便是再好不過啦。”
晏殊沉默了下,他的表情有幾分古怪“敢問王爺家的報社名諱為……”
“咳,不瞞晏兄,那便是《大宋軍報》”
最後,晏殊帶著滿臉複雜之態上了馬車同夏安然揮手告白。此二人都對於對方刷新了全新的認知。
在夏安然心中,晏同叔自然是一個大好人,在晏殊心裡,則未必是啦!
===
遠在東邊修堤壩的範仲淹來不及領會朝堂之間的風雲變幻,他忙著抓緊時間修葺堤壩。
此次決堤之事以後,難保官家是否還會繼續信任他,而就算官家信他,朝中的士大夫也不會。若是抗議的人多了,官家也難以保住他。
官家的性子慈和,這一點範仲淹非常的清楚。
所以他現在每一天都是將日子過成了最後一天,就想要趁著自己還在這裡多做一些,多建一些。
許是被他的姿態所感動,當地士紳們慷慨解囊,在朝廷救援尚未到達之時,便先一步堵住了資金的缺口,而等到半旬過去,朝中救援物資抵達時,便發現當地諸事井井有條,民中的心情和氣氛極為和諧。
也正因為此最後為趙禎定下了繼續修築堤壩的念頭。
為了加快速度,在秋季的颶風季到達以前將堤壩大體修葺完成,避免再次發生這一次的事件,趙禎特地派遣了當地的廂兵充作役夫,有了這股子有生力量,以及當地民眾的群策群力,此處堤壩曆時一年半,終於搶在天聖五年的颶風季節到來以前竣工。
在堤壩竣工之後,範仲淹並未立刻回歸朝堂,他在此前便上了一奏書,請求在竣工後,自己在原地留過颶風季,他想要確認這個地自己耗儘心血所修築的堤壩是否能夠扛住颶風的這一輪攻勢,此舉不合禮數,但是趙禎應允了。
後,這一條由趙禎即位後,耗費近兩年時間修建的第一條海堤,完美得在天聖五年的夏天抵擋住了一波海潮。
在大颶風過去之後,飽受海浪之苦的鄉民們紛紛來到海岸邊上,看著牢固未損的堤壩,以及並未被水淹沒的農田跪了下來。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跪的是誰,是此次終於慈悲了的海神?還是一力修築堤壩的範公,亦或者是下了聖旨的仁宗,一時之間他們都說不清楚哪個人在他們心中最重,千萬般的感情,隻能化為此稽首大禮。
本在視察受損情況的範仲淹見老鄉們如此,趕忙避開,他可受不得如此大禮,當地的裡正鄉老扶得扶,勸的勸,終於將這些人拉了起來。
沒有在此生活過的人,一定不能領會他們的心情。
此處是鹽業重地,建有若乾曬鹽場,但是這些曬鹽場每次過了夏秋便要被衝毀一次,但是鹽沒法子少收,當地鹽官也是無奈,隻能募集民役儘快重修,若是這一年遇到了個“回頭風”,那麼重修的也要白做,故無論是民役也好,鹽官也罷,均都苦不堪言。
除此之外,漫入田地的海水將當地的田地均都泡成了鹽堿地,直接致使當地農民因收貨跟不上稅賦棄田出走。即便不是靠海位置,快要收獲的稻穀泡了一次海水,基本就得蔫掉大半,每年夏天,都有農民因此流離失所。
雖然依托於大宋朝的救災設施以及其福利措施,他們遠不至於像以前的朝代那樣,一遇到天災便活不下去,但是也隻是活著而已,自己有手有腳的,隻要有辦法也快田,誰願意靠著彆人的施舍呢,又不是二流子。
目前上頭的意思是要打理海邊的鹽堿地,既然堤壩可以護住海水,暫時也先不要種植東西,先用水衝衝將土裡頭的鹽分衝淡一些,此處土壤鹽堿化的主要原因是外來因素,打理起來也較為方便。
其次,種上牧草。
汴河兩岸的牧草種下也有快一年了,旁的不說,租下這塊地的人轉了個盆滿缽滿,早期的時候這地還要人費力打理,但是不過大半年後,隨著租地的人在河岸邊上用泥巴堆出了小堤壩,阻了田裡頭的水肥泄出,這地裡頭的狀況是一月比一月好。
在當年秋天的時候便有了不錯的收成,老莊家把事一看土裡頭的狀況便覺得有了改善,隻等再種上幾年看看情況咧。
此次下來驗工的官吏一並帶來了不少牧草種子,並且承諾朝廷會派人過來收乾草,價格很是不錯。
關鍵是這幾塊地都免稅免租三年,也算是上頭的一番心意。
隻可惜這些土地的原主人大部分都已經入了兵籍。
不錯,這次被派來幫忙的廂兵裡頭就有不少是此處屢次獲災,故而棄民籍、棄固定資產而逃的流民。
這些流民被國家收編後便入了兵籍。
宋朝的兵籍一入則為終生,其本人便不再是尋常民籍,即便如今此曾經為自家財產,但是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地收歸國家,並且由國家重新丈量後再待售租。
為此,不少曾經是莊稼漢子的廂兵沒少背過身去抹眼淚的。
這一切都被範仲淹看在眼裡,他回京後朝上頭遞了一奏書。
書中沒有多寫堤壩情況,而是寫了他在外的兩年,和民眾、廂兵交談後掌握的信息。
廂兵為地方常備軍,其並無演練任務,主要任務是築城、修路建橋、運糧、墾荒以及護衛官員等,坦白說,其承擔了一部分民役的工作,但是就實際工作效率,尚且不如民役。
畢竟對於他們來說,乾多乾少拿一樣的錢,其積極性遠不如募集而來的民役,效率很差。
這一切都被範仲淹寫下,同時他也說了,如今西溪因屢次水災,逃民者眾,留下的人也基本有自己的田,不若還部分兵籍為流民,再將這些流民轉為尋常民籍?將那些因為災害而被迫淪為兵籍的民眾重新安置,可使當地的耕民增加,同時也保證了田不至於無人可種,避免其淪為荒田,於當地有利,於國家稅務亦是大善。
同時,可以滿足官家削軍的需要。
他這一奏書一上,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變流民為廂兵是太-祖最為自豪的政策,在宋照綿延的統治歲月裡,的確也是受益於此政策,故而幾乎不曾發生因天災而起的大規模民亂。
但是可能是宋太-祖並未想到在他趙家的統治下,宋朝竟會災禍不斷,以至於這條收攏民心之策,變成了國家的沉重負擔。
但是無論如何,如果趙禎要動此,多少讓人有些忌諱,但是這一次,武將沒聲音——因為廂兵和他們沒什麼關係。文官沒意見——削軍什麼的簡直不能更棒哦!
待到天聖五年秋,一道旨意轟炸了整個大宋兵籍。
目前暫定將廂兵的終身製改為了允許退伍製,旁的兵種暫且不動。
退伍的民額根據當地的民戶能夠承載的數量而定,靈活調動,但一州限定一年不可超兩百人。
且在退伍前,這些廂兵需要接受簡易司法教育,需通過考試者方可入流民籍,由官方提供錢糧送回原籍,一年後,方可再入民籍。兵籍和民籍不同,長期的行伍生活很有可能給一個大頭兵帶來滿身戾氣,更有可能帶來一眼不和就動手的習慣,必須讓他們知道如果回歸民籍,這些習慣會給他們帶來何種結果。
而同時,還要預防禁軍、邊軍有人動這條路子退役的想法,大宋有兩百多個州,若是隻出不進,一年便可削兵為民約莫四萬人。對於宋國龐大的軍隊數量來說,這亦是不小的數字。
但是考慮到並不是所有的廂兵都願意重歸民籍的,尤其是對於那些匪類入廂兵的人來說。所以倒也不用擔心廂兵當真走完了該如何處理,且根據夏安然的記憶所得,大宋每年的災難並不少,重入兵籍的人想來也不少。
有如此措施,隻是為了讓那些因災荒無奈而入軍籍的兵士們能夠重歸農民的身份。
這條律令再貼在個政-府的布告欄上的時候,當地的衙役便有不少人在心中暗忖:這做廂兵的多風光,那些個落草為寇的人就想著求著來做廂兵呢,哪兒就有人會願意回去了,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布告剛貼出的當天,並有不少兵士前來谘詢。
而等到這一年秋,全國廂兵有兩成表示願意回歸民籍,這些大部分都是因各種災禍事故而被收編的農戶。
這樣的龐大人員數量遠遠超出了眾人的預料,各地的州縣無法接納如此龐大數量的軍戶,但是人心已動,若是將之攔回大半也容易引起軍漢們的不滿。
朝廷當即派了不少官吏前去地方了解情況,最後隻拿出了一條不是辦法的辦法,優先放歸有氏族的軍漢。
有家族的回歸家族,若無族係的可以和兄弟共同租用一塊地,剩下的人要麼選擇再等一年,平日表現優異者先離,也可以走另一條路——支援西邊。
若是願意前去宋國的西部生活開墾的人,可以免租,如果願意去咱們宋國的租界區開墾田地的,非但可以免租免稅五年,官方還贈送一人一頭牛,還包地包房。
安全?安全是不用擔心的,那塊地方是咱們送過自己的地盤,黨項就是咱們的屬國啊,那兒可不是就是咱們的底盤嗎,也就是咱們宋國仁慈,還和屬國談什麼租借。
戰亂?嘿呀曹將軍在那兒駐紮呢,您怕個啥?曹將軍啊,戰無不勝從來沒打過敗仗的曹將軍嘿!
西北沒水?思想落伍了吧!
咱們租借的地方有好幾條河呢,都有河怎麼會沒水?隻不過是西北那兒的原著們懶得開墾,您知道苜宿草不?對啊那兒長成一片呢,哎呀您也知道苜宿草肥田吧?對啦,您想想那地得有多肥。
一個有些心動的單身兵戶竊竊問道“既然這地方特彆好,那為什麼那會沒人?”
“哎呀,你們搞錯了,那裡不是沒有人,是沒有聰明人,”那小吏捶胸頓足,一臉痛心疾首“那兒的本地人都不會耕地,他們以畜牧為生,好好的土地就在那放著,硬是不耕你說急不急人,所以官府才想著辦法讓我們找一些耕地的老把式去幫幫他們。”
“真噠?”
“真的!您看我真誠的眼睛”
……好叭。
這位兵漢和邊上的哥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猶猶豫豫得填了個申請表,那表立刻就被小吏塞到了小盒子裡頭放好,然後小吏熱情得拉住了這二位的手說道“您就等通知吧,悄咪-咪得告訴你們,官家之前說可能會親自為你們餞行哦!”
哦哦哦!!!這兩個兵漢一聽,立刻興奮了起來。
可,可以麵見官家啦!對於兵士來說,這可是唯有打了驚天大勝仗,才有可能遠遠看一眼的官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