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看見謝衡之的眼神,亦泠就知道自己的擔心並不多餘。
他眉梢一抬,亦泠便覺得自己被他看得個透透徹徹。
“你認識孟大夫?”
單隻是認識,尚且有很多圓話的說法。
可是亦泠脫口便是親昵的“雲娘”,沒那麼好掩飾。
“孟大夫?”
亦泠的目光遲滯地移向孟青雲,裝作驚訝的模樣,伸長了脖子去打量。
孟青雲也配合地摘下麵巾,看著這張熟悉又親切的臉,亦泠強忍著心中激動,繼續裝作恍然道,“原來是我認錯人了……”
她重新看向謝衡之,訕訕道:“商家曾經有一位遠房親戚借住,單名一個‘雲’字,和孟大夫的眉眼也極為相似。”
說完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說雲娘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轉而學醫了。”
謝衡之眼裡的疑惑消散了許多,點點頭,又問道:“你那位遠房親戚也無法開口說話?”
巧合太多就虛假了,亦泠可不敢順著謝衡之的話承認。
“倒也不是,隻是我那親戚因夫家變故受了重創,從此便與人隔絕,再也不願開口說話。”
“原來是這樣。”
謝衡之點點頭,“那倒真是巧了。”
“我倒盼望不是巧合,而是雲娘真的在這裡,畢竟我與她已經許久……”
沒等亦泠楚楚可憐地說完,謝衡之便起身隨孟青雲一同去開方子了。
亦泠:“……”
不禮貌便不禮貌吧。
總歸看他這模樣,應該是沒再懷疑什麼了吧?
亦泠稍鬆了口氣,驚覺自己後背已經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
真險啊,差點就露餡兒了。
至於雲娘……
亦泠盯著她的背影,想靠近又不敢,隻能遠遠望著。
多年前,八歲的亦泠隨著父母來到了上京,因她身子骨弱,總是三病兩痛。
正巧當時孟青雲的父親在上京坐館看診,名聲在外,亦家就把得他真傳的女兒請來了亦府,貼身照顧亦泠。
那時孟青雲也不過十七八歲,醫術卻已經勝過許多行醫多年的老大夫。
她為人又沉穩細致,調養的方子每日一換,還一點點地糾正亦泠的飲食素習,鼓勵她多和亦昀一同出去策馬踏青。
七年下來,亦泠總算不再是一顆病秧子,和孟青雲也處得親如姐妹。
可就在她及笈那一年,孟青雲稱自己要同父親雲遊四方,精進醫術,辭彆了亦家。
亦泠自然是舍不得孟青雲的,可是她也看得出來,孟青雲早就厭倦了上京的日子,是恪守承諾才一直留在亦家。
至此一彆,亦泠和孟青雲便天各一方。
又因孟青雲走南闖北居無定所,亦泠想給她寫信都不知道該寄往何處。
沒想到再次相見,故
人依舊,亦泠卻不能和她相認。
就連想問問她這些年過得如何⒋[]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孟老先生身體可好,都礙著謝衡之在場,無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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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因為知道了自己並未染病,又或是因為孟青雲的醫術精湛,當天下午第一碗藥喝下去,亦泠的高熱便退了。
連謝衡之端來的辛辣的薑粥也喝了大半碗。
第二日午後,孟青雲又來替亦泠診脈,更換了藥方。
亦泠本想趁機和她說幾句話,可謝衡之一直站在旁邊,她始終找不到機會開口。
第三日也是如此,亦泠甚至都不敢對孟青雲表現出一絲絲特彆,就怕謝衡之起了疑心。
到了第四日,亦泠的身子幾近痊愈,連胸口的疹子也消退了下去。
用過午膳後,她閒不下來,在狹窄的廂房裡來回踱步,又頻頻張望窗外,等著孟青雲來給她診脈。
眼看著時辰快到了,轉頭又見謝衡之還杵在她跟前,不由得有些焦灼。
他寧願日日待在這廂房裡發呆,也不願出去做做戲?
亦泠彎腰,湊到了謝衡之身後。
“最近外麵的天氣你是不喜歡嗎?”
正在桌前沉思的謝衡之回過頭。
“?”
亦泠看了眼窗外:“哦哦,最近天氣確實是陰沉了點。不過大人您想想,若是病人們知道你這個天氣都在悲田坊外麵逛……巡查,可不得把他們感動得痊愈了?”
謝衡之:“……閉嘴。”
亦泠:“……”
好凶。
片刻後,謝衡之撣撣衣襟,站了起來。
臨走之前,他指了指桌上的藥碗。
亦泠生怕謝衡之反悔,以飲酒的氣勢一口乾完了碗裡的湯藥。
還將碗翻了個麵兒,示意自己一滴都沒有剩。
看著亦泠這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的急迫樣,謝衡之沉著臉,很有自知之明地離開了這間廂房。
半刻鐘後,庭院裡果然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亦泠立刻坐到了桌邊,有些緊張地等著孟青雲。
同時雙眼瞥見謝衡之留在桌麵上的鬼畫符,她嫌礙眼,一把推到了邊兒上去。
“夫人,孟大夫來給您看診了。”
春葉的聲音響起。
亦泠連忙說:“快請孟大夫進來。”
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逆著光,孟青雲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
她朝亦泠福了福身,然後放下自己的藥箱,有條不紊地取出自己需要的東西。
診脈時,她就坐在亦泠身旁的繡墩上,微微側著身子,不去直視亦泠。
這樣也更方便亦泠細細地打量她的麵容。
再聞著她身上熟悉的藥香味,亦泠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豆蔻年華。
不知不覺盯著她看了許久,孟青雲也注意到了那股莫名沉湎的目光。
她困惑地看了亦泠一眼,欲言又止
。
亦泠這才回過神,神情複雜地笑了笑。
原本想問的許多事情⑽⑽[]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在此刻也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她隻能問道:“孟大夫為何來了鬆遠縣?”
孟青雲用手語表達自己是來義診的。
亦泠倒是不意外。
畢竟孟青雲和他的父親常年都在各處為貧困百姓義診,若是缺錢了,才會去富庶的地方賺些診費。
亦泠又問:“你是孤身一人來的鬆遠縣?”
孟青雲點頭。
亦泠:“你的父……母呢?或是你的夫君也沒一起來?”
孟青雲:民女尚未婚嫁,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
原來孟老先生已經去世了……
那雲娘在這世間就是孤身一人了。
亦泠心底顫了顫,其他想問的話都被這個消息堵在了胸腔中。
正好孟青雲也把完了脈,轉身去寫藥方。
亦泠知道她開方時需要細思,不喜旁人打擾,便安靜地坐著不出聲。
不一會兒,她遞來了兩張藥方,一張是給亦泠治病的,另一張則是開給章府其他人抵禦瘟疫的方子,要日日喝著。
亦泠接過藥方後,問道:“對了,章縣令前幾日染病住進了悲田坊,他如今可還好?”
孟青雲垂下眼睛,搖了搖頭。
章縣令本就年邁,一朝病倒,身體垮得比其他染病者都快,已經許久沒下過床了,許是撐不了多久。
得知了章縣令的情況,亦泠怔忪著沒說話。
看來這瘟疫真的來勢洶洶……
等她回過神想再問點彆的,孟青雲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藥箱子,告訴亦泠她還要趕緊回悲田坊照看染病者。
縱然不舍,亦泠也知道不能再留她說話。
隻是當孟青雲推開門時,亦泠看見外頭的日光已經被厚重的雲層遮擋,莫名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陰沉的天色下,亦泠還是沒忍住喊道:“孟大夫!”
孟青雲回過頭,問亦泠還有什麼吩咐。
亦泠凝滯片刻,才開口道:“你平日住在哪裡?若是、若是有什麼急事,我也好找你。”
孟青雲朝她笑了笑,抬手比畫了一串動作。
亦泠心裡卻咯噔一下。
她……日日夜夜都在悲田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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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青雲走後,亦泠心神不寧地坐在廂房裡,盯著謝衡之用過的筆墨出神。
自章縣令病倒去了悲田坊,章夫人便日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門。
本就死寂的章府幾乎是沒了一丁點兒生氣。
前幾日因有謝衡之形影不離地陪著,亦泠倒沒覺得可怕。
現在她獨自待在章府,渾身都縈繞著不安感。
早知她便不把謝衡之趕出去了。
反正他去了悲田坊也隻是在外頭做做戲,還不如留在章府裡陪她。
半個時辰後,亦泠
實在是坐不住了,再一次登上了瞭望塔。
悲田坊的景象和她上一次看見的明顯不一樣——
一眼望過去,亦泠便是這個想法,可她又說不出具體哪裡不同。
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她才知道是哪裡不對勁。
上一次遠眺悲田坊時,所有染病者都收容在寺廟的廂房或外頭的帳篷裡,那些露天躺著的病人都在後麵,她也看不見。
所以整個悲田坊看起來像一幅灰蒙蒙的畫軸,靜止不動,隻有幾個大夫和僧人不停穿梭其間。
而這一回,她明顯看見帳篷間有許多人在走動。
不,應該是拖著殘軀在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