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五間店(2 / 2)

幾日未見,武帝腦袋上的數字變小了。

不知他本人是否知情。

介於這串數字的存在,路遙反而不好判斷真正令他憂心的事情。

這次武帝點了三部影片,依序是《落花時節又逢君》、《海上列車連環殺人事件》、2D版本的《登月計劃》。

《落花時節又逢君》是古代架空的背景,比較容易帶入,結局時哭倒了一片妃嬪,站在周圍的宮女、太監也都偷偷抹淚。

播放《海上列車連環殺人事件》的時候,路遙見到了盛裝的德宜公主。

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彙,都不覺得意外,點頭算是打招呼。

皇後注意到這個眼色,低聲詢問:“德宜認識路遙?”

萬寶珠大方承認經常到電影院看電影,自然與路遙相熟,又惹得一眾女眷滿目豔羨。

《海上列車》的背景和故事相對《落花》,沒那麼容易理解,但海列車、電話、電報這些新奇的玩意兒,也夠抓人眼球。

尤其是見識過相機之後,大家很容易就相信影片中那些物品真實存在。

等要播放《登月計劃》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武帝吩咐宮人備膳,一齊用過晚膳後,才又繼續。

2D版《登月計劃》的視覺體驗沒有3D效果強烈,但“登月”這個意象本身就擁有諸多想象空間。

幕布上,曆經近三十年,華國的宇航員終於登上月球。

從宇宙看到地球是顆水藍色的星球時,有小太監看呆了,不小心摔倒在地。

坐在主位的武帝目光深凝,眼中亦有驚奇。

被武帝叫在身邊的八皇子坐得筆直,兩手搭在膝蓋上,眉毛飛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幕布上,漆黑的瞳仁泛著光。

天地之外,竟還有如此廣博的世界。

孤身登月的宇航員,手裡緊緊抓著一麵旗幟,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朝前方邁步。

那個背影,穩重又孤獨。

武帝眸光微動。

這個成功登月的人,與帝王何其相似。

走到最後,終是成了孤家寡人。

高處不勝寒。

三場電影播放結束,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

後宮嬪妃念念不舍地起身,離開前一直偷偷朝路遙遞眼色,拚命傳遞“下次來送照片,多帶點新鮮玩意兒啊”的意思。

禦花園旁邊有個湖,武帝看完電影,漫步朝湖邊走,心事似乎更重了。

路遙囑咐哈羅德和葉瀟收拾機器,轉身跟了上去。

武帝站在湖邊,負手而立。

宮人侍立在遠處,路遙走近也未出聲阻攔。

一輪圓月倒映在湖中,像一塊餅。

路遙在武帝身後停住,琢磨怎麼起頭。

這可能是唯一一次機會探聽帝王的心事。

武帝仰起頭,遙望天上月:“如今再看明月,好似沒那般遙遠了。”

路遙抓住機會上前一步:“登高望遠,望遠知新。您已經站在比之前高的地方,看到更遠處的景色,便是朝前走了一步,自然沒有初時那般遠了。”

武帝沉默。

路遙覺得尷尬,但接了話,已收不回手腳。

所幸幾分鐘後,武帝揮退宮人,再次開口了。

像是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

武帝言辭很隱晦。

但路遙接觸過萬寶珠多次,又有江語蝶透露的信息,加上看電影時武帝對八皇子的偏愛,皇後的態度,很快就理出事情的全貌。

武帝的兒子裡最有治世之才便是太子,正宮嫡長,德才兼備,可惜死在了他這個白發人之前。

太子故去後,武帝消沉了很長時間。

這段時間,德宜公主作為太子遺孤,成為武帝的寄托。

等他回過神,察覺德宜有了不該有的野心。

武帝反思,覺得是自己寵壞了德宜,才令她生出那般心思。

但令武帝糾結的是德宜居然很像太子,聰穎好學,明事理,又不乏膽識和氣魄,甚至比她幾個叔叔更有憂國之心。

唯一可惜的是她不是男兒身。

而武帝剩下的所有兒子裡,唯有年紀尚幼的八皇子最得帝心。

八皇子的生母是皇後的堂妹,不知是否因為這層關係,八皇子與太子幼年有幾分相似,連性子也是差不多的沉靜內斂。

武帝似乎對於冊立儲君非常憂心,而令他搖擺不定、反複思量的就是德宜公主。

路遙其實有些意外,按照正常發展,武帝肯定會選擇八皇子。

對於帝王而言,這不是一個很難取舍的問題。

但如今他仍為立儲的事情深深煩憂,德宜身上還有彆的特質令他在意?或者說忌憚?

就好像是他不得不立德宜為儲君,但內心又萬分抗拒。

路遙決定試探一下:“陛下,我以前曾看過一個故事。”

武帝偏頭看向路遙,眸光深沉:“說來聽聽。”

路遙理了理思緒,打完腹稿,娓娓講述:“城中有位賈老爺,有屋宅千間,良田萬頃,家財無數。賈老爺一生什麼都好,唯獨子孫緣薄。某年,賈夫人的肚子總算有了動靜。十個月後,賈夫人生下一對雙胞胎。姐姐聰慧懂事,弟弟自由率性,姐弟倆都備受疼寵。

“一年又一年,轉眼雙胞胎已年滿十四。弟弟自幼是個散漫性子,不喜讀書,不問家事,唯愛交友玩樂。姐姐博學多識,端莊穩重,平日替賈老爺看賬、料理商鋪,又幫自生產後身體一直不好的賈夫人打理後宅。鄰裡都說賈家千金能乾懂事,不輸男子。也有人說賈老爺命好,一胎雙生,兒女兩全,卻猶如得了兩個兒子。

“又過一年,賈老爺在外遇險,被人送回賈府。賈老爺受傷頗重,昏迷三日方醒。清醒後,賈老爺命人將賈少爺叫到床前。他臥床難起,交代兒子掌家,接管家裡的商鋪和良田。然賈少爺隻好交遊閒耍,最不喜被凡俗之事纏身,一股腦兒將家中事物扔給姐姐和管事,自己每日偷跑出去會友喝酒。

“賈老爺知曉,將女兒叫到床前斥責。賈千金解釋,隻是想幫家裡分憂。賈老爺覺得是自己的放任養大了女兒的心,氣得半死,又埋怨賈夫人沒有教好女兒,養得她不思三從四德,反而覬覦胞弟的東西。”

係統弱弱出聲:【喂,路遙,彆說了。】

武帝眸含厲光,冷然地盯著路遙。

路遙恍若未覺,也不理會係統,繼續道:“賈夫人抹著淚從賈老爺房裡出來,又來到賈千金的房中。賈千金正因父親的指責傷心不已,見母親也眼眶通紅,又心生愧疚。賈夫人見到女兒,第一句話是‘你為何要覬覦你弟弟的東西,我和老爺對你難道還不夠好’。賈千金驚得退後一步,她明明隻是喜歡做那些事,查賬算錢、接待管事、巡視田產,聽佃戶通報一年的出產。比起囿於後宅,她隻是更喜歡做生意而已,可就連母親都覺得她貪圖屬於弟弟的家業。

“賈千金忽然想到,這十幾年來,她所得到的偏愛其實都有條件。她自己都記不清什麼時候學會了看人眼色,得知弟弟不喜去學堂,惹得父親不高興。她便每日陪弟弟去學堂,賈少爺勉強被哄住,不再吵著鬨著不要讀書。賈千金由此受到賈老爺的嘉獎。

“年紀再大一些,胞弟無心接管家業,賈老爺頭疼不已。賈千金學查賬、學打理鋪子,賈老爺總是誇獎她聰慧大方。如今仔細回想,當初父親看她的神色,明明帶著深重的遺憾。那時父親一定覺得如果是弟弟就好了罷。

“女子一生都得將賢惠、大度、知進退刻進骨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就是她們得到偏愛的條件。若不如此,就是心機深沉、貪心不足、野心勃勃的惡、毒、狠、婦。”

武帝的臉色已經沉黑難看,夜色中看不清楚,但帝王渾身散發的怒氣宛若實質。

不遠處,哈羅德和葉瀟都停下手裡的動作,起身往湖邊的方向走了幾步。

路遙直視武帝怒意蓬勃的雙眼,低聲詢問:“您想繼續聽到結局嗎?”

武帝負於身後的手緊握成拳,又緩緩鬆開,“說。”

“賈老爺盛怒之下,為賈千金尋了門親,婚事就定在三月之後。賈千金不想嫁人,可也無力反抗父母。

“兩月後,賈千金婚期將近。賈少爺忽然失去音訊,外出七日未歸,也未給家中遞信。賈老爺和賈夫人急得幾次昏厥,家中仆從找尋多時,都沒有找到賈少爺。賈千金想起弟弟出門時曾說要去城外會友,賈千金出城找尋,在一山坳中找到弟弟的屍體。

“彼時賈少爺的屍體已經僵冷發臭,賈千金枯坐半日,逐漸消化這個事實。自這日起,賈千金也失蹤了。

“一月後,一名出城采藥草的大夫和藥童發現一具沒有臉的女屍,衣飾身量都與失蹤的賈千金一模一樣。官府將腐屍抬走,又請賈老爺、賈夫人前來認屍。那屍體早已腐爛得無從辨認,唯有身上的衣服和發飾可做佐證。最後賈府確認,那就是死去的賈小姐。

“辦完賈小姐的喪事,賈府上下愁雲慘淡。又過了兩月,失蹤的賈少爺忽然歸家,賈老爺和賈夫人不敢置信。可回來的賈少爺雖麵有風霜,穿著素淡,言談、性格、喜好確確實實是他們的兒子。

“賈少爺說幾月前交了一個江湖朋友,意氣相投,便打算隨其出門遊曆幾日。他原計劃能在姐姐成親前回來,可出門在外,變數太多,錢包不慎被偷,後又路遇劫匪,身上值錢的物件全都被搶走。為了回家,這一路可吃了不少苦。

“賈夫人聽完心疼得要死,抱著失而複得的兒子大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

“最後的最後,賈少爺從賈老爺手裡接管家業。說來也怪,這位少爺出門一趟回來,性子改了不少,雖還是愛出門交友喝酒,但接管商鋪、麵見管事、清理賬務、管束下人的手段老道又有魄力。有人甚至背地裡議論,男兒就是要比女子厲害,就說那賈少爺,十五歲出門一趟才醒世,接管家業時也不比他那早死的姐姐差。”

路遙頓了幾息,繼續道:“賈少爺一生未娶,但賈家的家業在他手裡翻了幾倍。故事到這裡,便結束了。”

武帝麵沉入水,眼底晦暗陰翳,“聽說你和德宜相熟?”

路遙搖頭:“今日遇見,才知她是德宜公主。公主去電影院總是女扮男裝,自稱千公子。雖然能一眼辨出她是女子,也曾交談過幾次,但公主與我,實為點頭之交。”

月升中天,卻忽地被積雲遮住,四周驀然昏暗下來。

偶有蟲鳴,擾得人心煩不已。

良久之後,武帝出聲:“你回罷。”

店主轉身離開,係統立刻冒出來:【你可真敢說。】

路遙步伐輕快,仿佛沒有一絲害怕:“實話實說而已。”

女子想登高位、想掙錢、想做喜歡的事情,就是有野心、不安分,精於算計。

同樣的事態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胸懷大誌、有上進心,男兒本色。

女子必須以真誠善良、柔順懂事、賢惠孝順的形象示於人前,不得透露一絲私心,不能有隱秘的喜好,不能為得到某樣事物費心籌謀。

女子想獲得偏愛,就得讓渡自身的部分欲、望,變成沒有爪牙的吉祥物。

否則,就是不懂事、不聽話。

很多時候,連女子自身也都如此認為。

就如同犯罪舉證時,受害人必須完美。

係統其實有些意外,那個故事連它都能聽出不對,武帝卻並未如它預料那般勃然大怒到喪失理智,甚至放路遙安然出了宮。

係統想來想去,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武帝憂心之事,打算如何解決?】

路遙警覺:“你對這事挺上心嘛。”

係統裝傻,追問道:【要扶德宜登基嗎?】

路遙攤手:“我隻是個開電影院的小掌櫃,哪能做那事?其實性彆沒那麼重要罷,立誰為儲君,不還是得看能力?這事一開始就輪不到我們操心。”

係統小心思不少,像在刻意引導她站隊一般。

路遙暗自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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