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正沒見過謝九郎,但見過小神仙……
——而且學堂的夫子說“親親相隱”呢,謝九郎以下犯上,實在……
人的想象是無窮的。
未知是最容易被拔高的。
有證據的罪行,會激起民憤。
沒證據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卻會愈發激起人們無窮的聯想。
謝九和沈佛心布置了半年。
荀自在在京郊……卻也忙活了小半年。
乃至更久之前……他就是這裡的“小神仙”。隻是他沒有告訴彆人罷了。
十年磨劍,隻在今日。
荀自在還在有氣無力地說:
“你們要是不信,就把道君像全砸了,看看是不是會轉運……肯定會的,我保證……”
反正人們隻會記住轉運的好事。騙子都用這一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還有陰陽謀。荀自在早就學會了。
“啊,我被謝九郎抓住了……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我要被殺了……今後不能給大家算命測字了,對不住……啊,這個黑色的東西是什麼,我要死了……”
他放下喇叭,真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他也不擦,就抬起頭問:“謝九,我待會兒死了,你就這輩子都洗不清了。謝師妹,你瞧,有時候啊……就要走點邪路子。你不該比我更擅長?”
他對她眨眨眼,懶洋洋地笑笑:“年輕人……要多讀書。”
謝蘊昭被他逗得想笑,可一張嘴,卻眼睛發澀,一句話也說不出。
謝九原本一直看著謝蘊昭。這時,他才轉過臉,正眼看了看荀自在。
“你不錯。”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是,你能看見的東西太少了。殺了我……也不會如何。”
“殺了你……也夠了。”
喇叭也掉了下去。
荀自在勉強停在空中。
短暫的時間裡,他竟然瘦了一大截。原本就是瘦長的身材,現在幾乎是一具皮包骨。
與之相對,束縛謝九的惡念二重身卻變得更加龐大和臃腫。那隻可怖的頭顱垂下來,幾乎要把兩人一口吞下去。
荀自在喘了幾口氣。他想,這是最後了。
“謝師妹,你聽好……白蓮會分為三部分。一部分由謝彰他們掌握……選擇挖人靈根、培養世家修士。一部分就是謝九掌握的……主張引願力入體,讓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力量。他們到處散播道君像……就是為了收集惡念,因為惡念遠比善念更多,也更鋒利。”
“我就是試驗品之一。”
“還有一支,我也不知道來曆……也許和十萬大山裡的魔族有關,你要小心。”
荀自在說完,停了停。他動了動脖子,似乎想要扭頭看什麼地方,最終卻克製住了自己。
隻是神情變得溫柔了許多。
他消瘦成了一竿枯竹,眼神卻十分明亮。那雙往日懶散耷拉的、沒精打采的、隻在看書時才會專注乃至狂熱的眼睛……現在徹底睜開了。
他說:“謝師妹,殺了謝九。”
謝蘊昭下意識舉起劍。
“可是……你怎麼辦?”她喃喃問。
荀自在笑笑:“我在陰影中潛伏了十餘年,這十餘年都是為了此刻而活。何況……就算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了。”
他看看影子。影子也看著他——以一種冰冷憎恨又充滿貪婪的捕食者的目光。
“惡念二重身的修煉者……要麼煉化惡念,要麼被惡念煉化。”他輕聲說,“我心中也充滿了憎恨,每一天都想手刃仇敵,讓他們也知道流霜慘死時的痛苦……所以,我被惡念煉化了。”
“謝師妹,殺了謝九。”他說,“也殺了我。不必愧疚,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謝九看看他,也看看謝蘊昭。他平淡卻篤定道:“她不會動手的。”
謝蘊昭垂下眼,一言不發。
天犬在她身後站立而起,忽地豎起了耳朵,雙眼豎瞳縮緊。
荀自在說:“謝師妹!”
他消瘦的麵龐顯出焦慮,聲音帶上懇求:“謝師妹,快動手,我堅持不了多久……求你了,謝師妹!”
喀啦。
她握緊長劍。
透明的水滴彙聚到她下巴尖,即刻落在茫茫夜色裡。沒有一絲聲響。
“她不會動手。”謝九平心靜氣,“她就是這樣的人。”
謝蘊昭抬起頭。
她麵帶淚痕,眼裡卻有火。
火焰將淚水燒灼,直到全數消失。
“你憑什麼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龍女抬眼,天權昂首。
五火七禽扇召出彩色火光,有各色金羽的幻影交疊、招搖。
所有的光都彙聚在太阿劍上。
神劍升空,一瞬引動周天星辰動搖。
雲端才有修士遲鈍地反應過來:“那是……傳說中的玄器?!”
“玄器?!”
“怎麼可能?!”
謝九皺眉,有些驚訝。
平京大陣隱隱欲動,有抬起之勢。
但地麵的達達凶猛地“嘎”了一聲,便讓大陣重新平息。
陣眼已經被鴨子吞了,大陣也元氣大傷,一時難以恢複。
現在,隻剩這一劍。
也隻有謝蘊昭能出這一劍。
荀自在露出一點欣慰的、又很抱歉的笑:“謝師妹,對不住,但……謝謝。”
神劍呼嘯。
——荀師叔……!!!
遠遠地,有小姑娘尖利的哭叫。
光芒湮滅了一切。
人們閉上了眼。
有人歎息一聲,有人放聲大哭。
持續的光芒無邊無際,像太陽照亮一切。
數息過後……
嘭!
有人栽倒在地。
“呼,呼,呼……”
“唔……咳咳咳——”
鮮血灑了滿地。
謝九仰麵倒在地上,微微睜著眼,胸口滿是血跡。
但是……他的胸膛依舊在起伏。
他看著天空,看見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星星。像蓮花,也像一個遠去如夢的微笑。
荀自在趴在地麵,一動不動。
白沙劍丟在不遠處,靈光儘散。
龐大臃腫的惡念二重身已經被燒灼得乾乾淨淨。
謝蘊昭單膝跪地,用太阿劍支撐著身體,不斷喘著氣。
“……荀師叔,荀師叔!!”
有人跑過來,聲音裡全是哭腔。
“謝師叔……你們怎麼樣了!荀師叔,荀師叔怎麼樣了……”
謝蘊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有些模糊的視野裡,她看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撲在荀自在身邊,又不時回頭看她,手足無措,哭得滿臉是淚。
阿拉斯減趴在地上,已經變回了原本的阿拉斯加犬的樣子……累得癱成一餅,吐著舌頭“呼哧呼哧”不停。
達達邁動鴨蹼,“啪嗒啪嗒”跑過來。
“師妹!”
白衣劍修從天而降,輕輕扶著她。
謝蘊昭搖了搖頭。
她有些踉蹌地走過去,蹲在荀自在身邊。
很多人都圍過來了。有的是她的同門,有的是謝九的人,有的她不認識。
她沒有精力一一辨認,甚至也沒有精力去管沒死的謝九。
她隻是伸手推了推荀自在,又把他翻過來。
消瘦的青年仰麵在地,麵色青白,嘴唇烏黑。
謝蘊昭拉了拉師兄的袖子:“師兄,靈丹。”
衛枕流本就備好了靈丹,正想喂她,但看她一臉執著,他隻能暗歎一聲,從善如流,將靈丹塞到荀自在口中。
小妖修坐在地上,眼淚不停地流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傷心,可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痛苦過。
謝蘊昭又推了推荀自在。
“起來……彆裝死了。”
有人遲疑半晌,才小聲說:“謝師妹,荀師兄已經……”
謝蘊昭固執地搖搖頭,繼續推:“起來,不要裝死。你肯定活著。”
人人於是都沉默下去。
然而……
“……咳……”
一絲生命的紅暈出現在青年消瘦的麵頰上。
荀自在睜開眼,瞳孔還略有些放大,裡頭一片渾渾噩噩。他茫然地睜著眼睛,吃力地、一個個地看向周圍同樣吃驚的人。
“沒想到……死後的世界還有這麼多熟人……”
他震驚極了。
更讓他震驚的是,有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體猛地抱住了他。
“荀師叔,荀師叔……嗚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太好了,嗚嗚嗚……”
他遲疑地抬了抬手臂:“小……川?”
荀自在這才恍然回神,怔然地看來:“謝師妹,你……”
謝蘊昭長出一口氣。心神一鬆,歪倒在師兄懷裡。
“我剛剛有句話忘記跟你說了。為了說完這句話,你還不能死。”她疲憊地笑了笑。
荀自在還在發愣:“說什麼……?”
謝蘊昭深吸口氣,認認真真說:“你——死個屁啊。”
……
[檢測到受托人願力積蓄達到一定數值]
[受托人可以許下一個心願]
[本係統溫馨提示受托人:您可以選擇:
a、取消五雷轟頂的懲罰
b、殺死謝九]
——我選c。
[受托人選擇了c……可以在願力支持的範圍內,任意許一個願望。]
——c……讓荀師兄活下去好了。
……
謝蘊昭在看天空。
好多的星星。
[因強製任務“破局”失敗,受托人即將接受五雷轟頂作為懲罰]
[倒計時:三……]
她想:是不是該離師兄遠一點?
所以她抬起手,推開了師兄。
“……師妹?”
[二……]
如果在大家麵前變成一塊焦炭……會不會給所有人留下心理陰影?
這麼說的話,說不準還是讓師兄一起承受,他會比較開心?
謝蘊昭又默默地靠回去。
[……一]
謝蘊昭等待著。
然後她頭頂傳來一點輕微的疼痛。
啪嗒。
啪嗒。
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這是什麼?”
師兄撿了起來,翻來覆去看看,又抬起頭,不大高興:“哪位道友隨意扔東西?”
謝蘊昭愣住了。
她做夢一樣地眨眨眼,遲疑地看著師兄手裡的東西。
那是兩塊木牌。
一塊刻著“五”字,一塊刻著“雷”字。
[強製任務失敗懲罰“五雷轟頂”已完成]
[請受托人再接再厲,努力完成任務]
謝蘊昭抓著兩塊木牌。
五雷轟頂……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靠在師兄懷裡笑得前仰後合。
笑得彆人都以為她受刺激太過,變傻了。
“師妹,你可有感覺不適?”師兄探了探她的額頭,抱她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就像大人哄孩子一樣。
明明都說了不會再把她當小孩子。
“……沒什麼。”謝蘊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還一臉“什麼鬼”的荀自在,再看了看遠處被很多人圍起來的謝九。
以後再要殺他,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但是……
“師兄,我覺得……”
“嗯。”
“我覺得……活著真好啊。”她輕聲說,“還是活著好。”
還是大家都活著……最好。
一絲光芒從東方升起。
夜色漸退,曙色初現,東方欲曉。
星空和夜晚一起退場,取而代之的將是一輪光明的太陽。
新的一天……終於到了。
……
北鬥掌門伸了個懶腰。
“要走了?”千峰上人拎起大劍,“不找地方打一場?”
掌門鄙夷:“我對戰鬥狂沒興趣。”
千峰上人毫不客氣地丟給他一個白眼:“我對裝逼的更沒有興趣。”
掌門哼哼一聲。
“對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說……”
裹著鶴氅的青年消失在半空,連帶仙鶴一起。
“……我從來不喜歡下棋。我討厭下棋。誰愛下誰下去。”
“我隻喜歡和人一起釣魚。”
留下千峰上人獨自一人,不解地撓撓頭。
“說得還有誰逼你下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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