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沒見過龍君那樣高興。
他化出真身,載著你在天地間飛翔、盤旋;他是真龍之君,瞬息即是萬裡,能將大千世界遨遊一遍。
你們去看沙漠中清泉映月,去看東海的成群飛魚,去看冰川上的日出。
你回想這一百年的生活,覺得須彌山就像你心靈的故土。這裡讓你成長,彌補了過去的缺憾,更重要的是這裡教會了你如何成為一個真正強大的修士。
你也琢磨過,你對道君的喜歡究竟是男女之情,還是因為被強大的心靈吸引?當你自己也真正平靜並強大起來後,世界就廣闊起來;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去溫柔地了解任何一個人。
就像彆扭又高傲的龍君一樣。如果你還是當年軟弱的、不知所措的小靈蘊,你就不可能正視龍君,更不可能發現他的溫柔和執拗。
你在須彌山要待滿一百年,這是對每一個侍者的要求。
你和龍君約定,等最後十年過去,你就跟他回海底,戴上屬於王後的冠冕。從此每一個百年,你們都會在一起。
——假如一切都按照那時的預想發展就好了。
任何許下的承諾,都有不能實現的可能。
龍君離開須彌山,回去準備你們的婚禮。他總喜愛奢華的、閃閃發亮的東西,也想用珍寶點綴你們珍貴的婚禮。
但他走後不久,就傳說他與西方佛國某位菩薩起了衝突,最後吞噬了對方的血肉。佛祖下了令,要傾佛國之力殺死龍君。
龍族屬妖,妖類修道,而西方佛國第一反對道門,第二主張降妖。
你失去了和龍君的聯係。
這些年裡你也見識過不少佛門和妖族的爭執。佛祖是能與道君抗衡之人,你心急如焚,立刻求見道君,懇請他為你算得龍君下落。
道君仍然待在須彌山頂,坐在梨花盛開的樹下,靜靜地看書,麵前的棋局以星光做成,每一子都有難明的道韻流轉。
你慌張拜見道君時,他放下了書,看了你一眼。那個眼神似乎前所未有的認真。
“你果真心悅龍君?”
你並未覺得這個問題有異,直接點頭承認,並急急敘述來意。
道君聽完,沉默了很久。
他雖然寡言,可沉默這麼久也並不尋常。
你還以為龍君出了事,正緊張,卻聽道君說:“他無事。”
你知曉道君卜算天機的能耐,還沒放心,又聽他問:“靈蘊,你還是沒有醒悟嗎?”
道君的聲音如從天上傳來的道音,陡然炸響在你心間。
一瞬間,你什麼都明白了。
任務描述:請你完成這一段情節,並替主人公做出選擇。
完成本任務後,你可繼續前進。]
明白了?明白什麼了?
謝蘊昭眼前景色一換。
卻不是之前那樣的場景,而是無數破碎的場景一閃而逝,還伴隨著無數聲音流淌不已。
就好像是正麵鏡子被摔碎了一樣。
若非她耳聰目明,恐怕會迷失在這走馬燈般的場景中。
現在她隻能全神貫注地去看、去聽。
……
一枚碎片中,似乎是早期的靈蘊和道君。龍女抱著寶瓶,問:“如果天地眾生與道君隻能存一,道君會怎麼選?”
他站在雲海日出前,沒有回頭。
“天地長存,我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
“靈蘊,靈蘊!你要去哪兒?”
曠野上,龍女手握五火七禽扇,回頭看向追來的青年。
“你往西邊去乾什麼?”
她說:“衝虛,你回去吧。”
藍衣青年有一對濃密的、長長的眉毛,渾身劍氣濃鬱,好似一柄長劍所化。
他急道:“我們相交多年,你還不肯對我說實話?”
龍女搖搖頭,按上自己的鎖骨。
“我去踐行自己的職責。”
“你一個龍女有什麼責任?煉丹嗎?”
她有些恍惚地笑了一聲。
“如果我真是龍女……就好了。”
青年茫然了:“你不是龍女,能是什麼?”
她笑起來,語帶調侃:“說不定是一朵花呢?”
她另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背上出現了蜿蜒的細線,好像蓮花的輪廓。
……
龍女站在高樓上。
手執羅盤的陌生青年仰望天空,身邊伴著蒙著麵紗的女子。
“你問我,佛道能否共存?”
他以手指劃過星空軌跡。
“不能。”
龍女一禮:“請天機真人賜教。”
“天地間有兩種力量,一為願力,一為靈力,二者此消彼長。佛門若想傳法天下,首先就要讓道君消失,搶奪道門氣運,壓製靈力生發,才能控製人心願力。”
“反之,道門若要貫徹大道,也要找到掠奪佛國願力的方法。”
龍女握緊五火七禽扇。
“所以,如果讓佛門之人修道……”
青年回過頭,雙眼生翳,竟是目不能見。
“你說你麼?功德金蓮托生龍女,又修了大道。”他點點頭,了然道,“待你突破玄德,就是身隕花開之時。”
“答案很明顯。你是佛道相爭的關鍵棋子。”
“若你選擇佛門,則可收歸天下靈力為佛國所用;若你選擇道門,則能令佛國傾塌、道門繁盛。”
龍女站了很久。
“我……必須死麼?”
青年麵露憐憫:“生來是一朵花,就終有開放之時。”
開放之時,身隕之日。
“如果佛門勝利了……妖族會如何?”
青年重新望向星空。
“對惡妖,剝皮抽筋、打入地獄;對普通的妖,剝奪靈智,‘度化’成僧侶坐騎。”
龍女笑了,竟然很有點輕鬆。
但笑著笑著,她就落淚了。
“那這不就是……非常簡單的選擇了嗎。”
……
謝蘊昭麵前的碎片和聲音陡然消失。
她集中精力太過,沒有錯過絲毫信息;神識大量消耗,令心臟跳得快了很多。
以至於她遲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身處之地:四周金光漫天,重重寶雲往無儘的高天蓋去;她正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蓮池之中,四周荷香陣陣,金色蓮花在碧綠荷葉中搖曳生輝。
她低頭一看,略鬆了一口氣:還是人,沒成為一朵蓮花。
但隨即又想起來,這是十萬年前的事了。
於是她再仔細看了看,發現儘管自己還是人身,心口處卻有一個窟窿,手上還握了一把匕首。
她之所以沒有立即發現不對,是因為她沒有感覺到疼痛,胸前的血液也是金色,而非鮮紅。
……而且,龍女的血液已經快要流儘了。
謝蘊昭抬起手,發現手臂已經變得透明;其中沒有骨骼血肉,隻有一瓣瓣的蓮花花瓣。
她明白過來:靈蘊已經在佛國的功德金蓮蓮池中自儘了。
她想說話,卻發現無法出聲。鏡子似乎隻是想向她展示什麼,而無需她說話。
四周寶雲在震顫。每一層寶雲上都站滿了神佛。他們有的金剛怒目,有的慈眉善目;但現在,他們無一例外都露出了驚慌之色。
最上方霞光彌漫,卻是搖搖欲墜的霞光。
一隻巨大無比的寬厚手掌猛然拍下,帶著無儘暴怒的風雷,猛地朝她壓下。
——罪人!
四周齊聲誦道:“罪人!”
——聆聽佛法而托生,卻背棄佛祖的罪人!
靈蘊卻在笑。
她大聲說:“我是功德金蓮托生,可托生之後……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啊!”
“你們想讓我修道,讓我去觸動道君的情劫,死了也要為你們所用——我偏不!我偏不!”
——無晴道君無情義,他也不過是利用你!金蓮兒,你該為佛傳法,度化無晴!
龍女靈蘊,本為佛前一朵金蓮。
蓮池中的金蓮都是佛國功德所化,每一朵都是人心願力的凝結。
她聽了法、有了靈性,乃至有轉化願力與靈力的能耐。
佛祖算出她的特殊,又算出道君命中有情劫,便送靈蘊投胎,令她托生為道門中人。
這是佛門的慣用手法,從前讓道門吃了不少虧。
然而靈蘊太過特殊。她不僅有運用願力的能耐,還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自我意識,以至於她拜托了佛道兩門的教導,更重視自己的心意。
這一點……或許也與她跟隨龍君有關。他是自由任性的龍君,潛移默化出來個自幼任性的龍女也不奇怪。
這一刻,謝蘊昭完全感受到了靈蘊的所思所想。
“無晴沒有情義,我卻不在乎!”龍女大笑,“可是我有……我想保護的人也有!我珍愛的人,我珍愛的記憶——我怎麼可能傷害他們!”
龍女倒下了。
她的血幾乎流儘,半個人都已經化為蓮花。她仰麵倒在蓮池中,看著漫天神佛和霞光,還有那隻憤而壓下的手掌。
天地之間,忽然響起一聲劍吟。
自東方飛來一把劍。
黑白道韻流轉的太極長劍,上刻“衝虛”二字,自須彌山頂而來,斬破層層寶光,瞬間劈開佛祖真身,也直直朝蓮池落下。
劍尖所指之處,正是靈蘊的眉心。
她微微睜大了眼。
那無疑是道君的劍。
她知道道君利用了他。佛祖能算出道君有情劫,他自己怎麼可能算不出?他見到靈蘊的金蓮印記時就明白了一切,此後無論教導她道法,還是漠然相待她的告白,都隻是順水推舟。
……今天的局麵,是他早就算好的。
論算計天下,誰能比得過道君?
隻消毀掉功德金蓮池,佛國就會徹底崩毀。這裡將墮入地麵,化為鬼蜮,永世再無翻身可能。
但是……她本來也快死了,就不能等她完全死了再砍嗎?
靈蘊該為了那個人的無情無義而傷心的,可這時候她卻隻覺得好笑。不是諷刺或自嘲,就是單純的好笑,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
也是在這一刻,她真正確認,自己對道君的情感並非男女之情。她一點都不怪道君利用她,也並不感到傷心難過。認真算來,道君也隻是反擊而已。他早已太上忘情,不對一草一木另眼相待,這一點他早就說明過了。
她現在隻有一個奢求……如果在臨死前,能再見龍君一麵就好了。
按他那種不高興就拍死龍、拍死魚,高興了也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就壓死誰的性格,如果讓佛門勝利,他大概就是那個被扒皮抽筋、打入地獄的大惡妖。
哦,他還吞了一個菩薩。他就不能脾氣好點嗎?
“——靈蘊!靈蘊!!”
……死前的幻覺麼?
本已漸漸閉上眼睛的龍女,忽地睜大了眼。
在她模糊的視野裡,那片闖進來的金光是什麼?
誰從天而降,將身軀盤成一團,將她牢牢護住,自己的鱗片卻被道君的長劍削得鮮血淋漓?
“龍,龍君……”
她掙紮起來。僅剩的一點點求生欲像被模糊的眼睛點燃,將她心底最痛的情緒燒成燎原大火。
“枕流……枕流……”
她的雙臂已經化為蓮花,不能再擁抱他。頭發也融入了蓮池,化為水波。
金色的長龍化為銀發的青年。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淚水滴在自己臉上。
血腥味。
他傷得很重。
意識到這一點時,她開始憎恨道君了。
龍君俯下身,鮮血淋漓的軀體將她護住,帶著淚水的臉貼在她的臉邊。
“靈蘊,你還記得……你欠我一個願望嗎?”
“你有……什麼樣的願望?”她在記憶裡沉浮,不覺微笑起來,“你真的……拖了好久……”
他似乎哽咽了一聲。
“下一世,下一世你要跟我在一起。無論多少年以後,無論我們轉生成了誰,你都要和我在一起。”他喑啞的聲音裡帶著一股狠意,“你不能再喜歡彆人,一開始就要看著我,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不要再給彆人利用的機會……”
他好像痛極了,痛得蜷縮起來,雙臂卻將她抱得很緊。
……也許不是因為他痛,而是她在縮小。她越來越接近盛開的蓮花,隻有一點縹緲的意識還在作答。
“你的願望好長啊……但是,我希望你的願望實現。”她溫柔地說。
一片蓮花瓣拂上他的眉心,印下一道血痕。
“這個是標記。”她用最後的視力看了他一眼,“轉世之後……其實就是新的人了。可我仍然希望……這一世的我們會指引他們……克服所有艱難和困境……”
願望化為力量,往星空飛去。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好像道君曾希望她許一個什麼願,不過她忘了。
可她也不欠道君了。忘就忘了吧。
首先消失的是視覺,然後是觸覺,然後是說話的能力。
最後的意識裡,盤旋著一句話。
——……我會一開始就對你好,對你溫柔體貼,一定處處顧慮你的心情和想法,不會再傷你一絲一毫……
她想,其實也不用,龍君彆扭發脾氣的模樣也很可愛。原來她忘記告訴他了嗎?
如果看不到那副模樣了,還真是……挺遺憾的。
……
謝蘊昭猛地睜開眼。
像溺水之人擺脫了水流,她也總算擺脫了靈蘊的視角。
四周的佛國景象已經消失,剩下都是黑暗——除了中間的那個人。
他渾身是血,銀白長發上也沾了點點血跡,麵上的神情茫然又僵硬,額心一點痕跡殷紅如血。
“靈蘊……”
謝蘊昭一直都沒哭,哪怕是跟靈蘊感同身受時,她也沒有流淚。
隻在此時,隻不過是見到他而已,她卻忽然鼻腔一酸。
“……師兄!”
她幾步衝過去,用力將他抱在懷裡,帶著哭腔問:“你怎麼樣了,怎麼這麼呆呆的,是被誰忽悠傻了,還是被誰砸到頭了?”
他忽地一僵。
謝蘊昭沒聽見回複,更是悲從中來,簡直要原地放聲大哭了。
“嗚嗚嗚你不要走什麼虐戀情深的路線啊,要是你跟我說你覺得自己是龍君隻愛靈蘊,我就要哭著跟你決鬥了……你快醒醒,青年癡呆是不好的,你再對著我叫靈蘊我就把你暴打一頓……”
她哭得傷心極了,也真心極了。她真是這麼想的。
哭得太投入,她都沒注意什麼時候被人輕輕抱住了。
直到頭頂響起一聲無奈的輕笑。
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背,再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頂。
“對不起,這次是我疏忽了,卻叫師妹為我擔心。”
他將頭埋得更低,直到淚水浸濕了她的耳發。
“我當然知道你是師妹,是長樂,是阿昭,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是最珍愛的人,是唯一淩駕於我心中劍道的存在。”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再抬頭時,他給她的隻有一個極儘溫柔的微笑。
“長樂,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