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褪去,秘境的場景重新出現。四周土地焦黑,隱有碎裂的白骨;在白骨旁,似乎是蓮花的化石。
銀鏡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鏡麵一道細細的裂縫。
謝蘊昭將它撿起來晃了晃。
鏡子沒有任何反應。
見狀,衛枕流說:“也許是靈力用儘,師妹不若帶上……”
“不,它一定是裝死。”謝蘊昭單手高舉銀鏡,微笑道,“師兄不要怕,我幫你報仇,看著——”
她掄起鏡子,開始飛快轉動手臂!其速度之快、氣勢之凶狠,竟在秘境之中掀起了一道旋風!
神遊境的修士,畢竟也力量驚人。
鏡子:……
衛枕流:……
白衣劍修保持微笑,唇角隱隱抽動一下:師妹真是……氣勢越發驚人。
“說,還敢不敢隨便搞我和師兄!”謝蘊昭兩手抓住鏡子,滿臉威脅之色。
鏡子中的白霧已經晃成了一片旋渦,過了會兒才顫顫巍巍出現三個字:不敢了……
謝蘊昭滿意了,欣慰道:“不錯,知錯能改,秋後問斬。”
鏡子:……?!!
劍修繼續保持微笑,隻嘴角再抽動一下:“師妹,為何是……秋後問斬?”
女修回過頭,也在微笑,眼裡卻放出詭異的冷光。
“主動認錯,所以從死刑立即執行改成緩期執行啊。”她爽朗地笑著,露出整齊雪白的細牙,“還是說……師兄覺得當龍君很好,對著我喊靈蘊很開心?”
衛枕流:……
白衣劍修風姿卓然,此時也麵不改色,隻淡然拔劍,對那麵虛弱的鏡子從容一笑:“師妹說笑了,我這就斬了它。”
鏡子:……!!!
彌漫著白霧的鏡麵忙不迭地顯露出幾行文字:
[我帶你們去秘境核心,你們要找的人在那裡!]
[你們在幻境中經過的時間比外界慢了二十倍!]
[再不快點,就要被……發現了!]
銀鏡似乎很忌憚道君,不敢在幻境之外的地方寫出他的名號。
謝蘊昭與師兄對視一眼。
“好,那快帶我們去。”
鏡麵浮出箭頭,指引他們往秘境深處而去。
令謝蘊昭感到奇怪的是,石無患明明一路和她同行,這會兒卻不見了蹤影。
她問鏡子,鏡子卻說石無患先出來,而且先走了。
之後他的蹤跡,就連鏡子也探查不到。
這麵鏡子能隨意操縱幻境,還對秘境了若指掌,必定不簡單。謝蘊昭本想問出更多細節,但鏡子似乎隻有有限的靈智,很多問題都答不上來。
有鏡子作向導,兩人前進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謝蘊昭一麵飛掠,一麵問:“師兄,你方才是中了幻影的法術?”
他思索片刻,才緩聲道:“我應當是接收了龍君的記憶。他曾經是超越玄德,甚至超脫太虛境之外的真正大能,與道君處於同一層次。他的記憶衝擊而來,我才一時陷入迷障。”
他偷瞧了一眼師妹的神色,小心道:“師妹,我與龍君是兩個人。”
謝蘊昭噗嗤一笑:“師兄這是在賠小心麼?”
她粲然一笑,衛枕流也才跟著鬆了口氣,略有些苦笑,歎道:“不然如何?我一想到師妹興許會生氣,心中就十分忐忑。”
鏡子安安靜靜地待在謝蘊昭懷裡,此時也安安靜靜地浮出兩個字:肉麻。
謝蘊昭笑著給了鏡子一拳。
鏡麵中的白霧頓時下起了小雨,最後出現了一個人類小孩似的哭臉。
這一處秘境碎片的空間是凹陷的。謝蘊昭他們最初抵達的地方,是最外圍的最上層,然後不知不覺一路向下行走。
她算了算,她一路經過的地方有海底龍宮遺址、須彌山石碑遺址、疑似須彌山山頂遺址、佛國蓮池遺址。
海底龍宮還好說,因為龍宮本就位於南海,也就是今日扶風城的海域範圍。但其他三處遺跡……
剛才鏡子告訴她,這三個地方也是真實的碎片,而且是被安排好放在一起的。
簡直就像誰在十萬年前預見了他們的到來,通過這種方式,將當年的真相告訴他們一樣。
問題是,是誰做的,目的何在?這麵鏡子又是哪一位的法寶?
龍君的記憶中也許有答案。他在靈蘊死後應當還存活了一段時間,謝蘊昭直覺他可能去找道君複仇了。也許他們同歸於儘,所以才有之後的轉世?
可惜師兄雖然接收了龍君的記憶,一時卻騰不出手來一一理順。
而且,謝蘊昭也沒有忘記,她進入秘境主要是為了救小川和其他無辜者,也是為了阻止九千家主放出被封印的妖龍。
越接近秘境中心,四周那一派荒涼陳舊的氣息就越是消退;最後,一切殘骸都不見了,隻剩下乾燥的泥土和從中心散發而出的血色紅光。
衛枕流停下腳步,伸手攔她:“前方情況未明,師妹且跟在我身後。”
他是玄德境,頂在前麵更安全。
謝蘊昭點點頭,抱著鏡子跟在他身後。
“師兄,”她忽然想起一個本來想問,卻因為發生的事情太多而忘記問的事,“你這一次怎麼樂意大大方方告訴我秘境的事了?一開始不還瞞著我,想一個人來探險麼?”
他的背影停了停。
“我如何還敢?”他又苦笑一聲,“師妹寸步不離跟著我,我還能不明白師妹已經知情?我知道師妹想說什麼,無論什麼事我總該告訴你,但我也……並不想讓師妹身處危險之中。”
兩人雖在說話,聲音卻極輕,也都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向。
秘境中的紅光並不刺眼,反而像霧氣一樣幽幽地彌漫。謝蘊昭不敢離他太遠,便一直抓著他衣袖,怕自己一不注意,這人又被什麼環境拐跑了。
聽了他的話,她立即道:“不是這一回事。我是神遊境,師兄是玄德境,如果是我無法應對的危險,我才不扯師兄後腿。”
他顯然很意外,迅速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是什麼?”
“是……”
謝蘊昭懷裡的鏡子忽地微微跳動了一下!
啷——!
一把七星龍淵,一把太阿神劍,同時出現在兩人手中,飄然揮出金紅二色光芒。
——轟!
迎麵而來的攻擊被劍光破解,卻將兩旁的泥土削出兩道深刻而巨大的爪痕。
“歸真境的妖修?”衛枕流眼中血色一閃,當即將謝蘊昭拉到身後,“不對……是妖魔化的九千家主。”
九千家主自從二十年前失去妻子,就不再參與家族經營,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但這些年裡他卻暗中捉了不少年輕女子,帶到秘境中,想借著瑤台花會彙聚的願力,將一眾無辜者血祭獻給妖龍,換取妻子的複活。
對方許諾的無疑是個謊言。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起死回生,龍君難道不會讓靈蘊起死回生?道君又何苦苟延殘喘十萬年?
如果上古時期的神仙都做不到,憑什麼一條妖龍可以許諾?
然而很多時候,人們被騙並非因為他們愚蠢,而僅僅是因為他們想要相信那個謊言。
如果一個人希望相信亡者可以歸來,那他就會為自己找到一萬個借口去相信。
霧氣般的血色光芒淡去了。
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石窟。
石窟的“天頂”是用無數絲線交織而成,上麵垂掛著上百個“蠶繭”,每一個裡都裹著一個年輕女子,隻露出一顆頭顱。
在石窟正中,豎著一麵透明的冰棺,其中有一名容顏清豔的女子雙目緊閉,似在沉睡。
然而這石窟中,上頭吊著的上百女子都呼吸尚存,唯獨冰棺中的女子氣息全無,顯然死去多時。
她的容貌……與謝蘊昭極像。或者,這句話應當反過來說更合適。
九千家主立於冰棺旁,隔著晶瑩剔透的冰壁,深情地撫摸女子的麵頰。
他的身軀已然半人半妖,露出的龍尾呈現出鐵鏽一樣斑駁的灰黑色。
謝蘊昭一眼找到了小川,確認她沒事後才略放了心,這會兒又見了九千家主的尾巴,不由品評道:“師兄,他的尾巴沒你的好看。”
龍君的大尾巴金燦燦的,都是仙家清氣,華麗又威風,對上這條灰黑尾巴顯然有著壓倒性的優勢。
劍修的微笑抽搐了一瞬。他握緊了龍淵劍,險些掛不住完美的笑,甚至略有些咬牙切齒:“師妹,我不是龍君。”
謝蘊昭笑眯眯不說話,心想其實師兄小心思可多了,就是要逗一逗才看得見。不過,這樣也很可愛麼。
衛枕流卻以為師妹是在遺憾——雖說是幻境,可師妹說不準真的挺喜歡龍君?她還哭著說要他多鬨彆扭、任性發脾氣,可他又不是那條龍!
劍修臉色微沉,隻將心中翻騰的情緒都對準了對麵的九千家主。
那個男人對他們的到來視若無睹。
他周身的魔氣在自主攻擊他們,掀起一道道爪痕。在他四周,黑血畫出的大陣散發出刺鼻的血腥味。
從他背上的傷口來看,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本人則已經高舉雙手,呼道:“上古之神,我向你獻上百名女子作為祭祀!”
“將她們各自軀體中屬於湘君的部分剔除,化為我妻子的新生之軀;餘下血肉,儘饗神靈!”
嗡——嗡——嗡——
上空垂掛“人繭”的部分,如蜘蛛腹部一般收縮起來。
隱隱的龍吟響起,透露出暴虐的情緒。
然而……
謝蘊昭卻露出古怪的神情。
有一點縹緲的樂曲和歌聲,不合時宜地在秘境深處響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就像一觸即發的戰場上,突然有柔軟的舞姬開始跳舞;也像悲痛的控訴之中,突然強行插入一段喜氣洋洋的敲鑼打鼓。
現在,陰鬱詭異的石窟之中,就是這樣突兀地響起了這段樂音。
更詭異的是,九千家主卻像沒有聽到。
他還在念著祭祀的詩文,半人半妖的麵容一派癲狂之色。
謝蘊昭抬頭看著上方;在密密麻麻的絲線背後,有什麼東西在一閃一閃地發光。
“那是……我們的樂曲。”她輕聲說,“師兄,你聽到了麼?是楚楚彈的琴曲,柳清靈唱的歌。”
——情不知所起……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反複地唱著這一段。
“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