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莊翼的事情崔敗做得很乾淨,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幕後之人隻以為莊翼出師未捷身先死,很有可能會收買另一個人來繼續做這件事。
崔敗眯起了眼睛。
下一個被收買的,極有可能依然是壽元將近的弟子。
“年過七百且修為久久停留在元嬰大圓滿的人,約有十個。我會讓人留意這些人。”崔敗道。
魚初月頗有些不解:“大師兄,聖人殺我們,不就像捏死兩隻螻蟻麼,為什麼他自己不動手,非要搞這麼麻煩?”
崔敗閒閒地走著,餘光瞥向她,淡聲道:“化聖之後,自身靈氣亦成為天地的一部分,出手殺人,必定引動天象,沾染因果。其餘聖級,一眼便知。”
魚初月又一次變成了呆魚。
搞了半天,穿越女竟是越階挑戰第一仙尊啊?當初瑤月修至大乘,便以為自己修為已是至高無上,足以和世間任何一人平起平坐——大家都是大乘嘛。
沒想到,人家第一仙尊座下的弟子,出手殺個人都能攪動天地因果?!
這一聽就太高級了,穿越女連邊都摸不著。
當真是作死。
“大師兄……什麼是化聖?大乘之後,竟能往上再修嗎?”
崔敗負起手,微微仰著弧線完美的下頜,像夫子一般教訓道:“你築基了麼,這般好高騖遠。”
魚初月:“……”
正要辯,見他閉眼輕笑,轉身走向前方。
“說了你也聽不懂。”
魚初月:“……”
不過一個幾十歲小兒而已!她,魚初月,好賴也勉強算是活了三百多年的老前輩,竟然被黃口小兒給鄙視了。
廢物,穿越女,真是個廢物!
“大師兄,”魚初月諂媚地湊上前去,笑道,“你看你把我連累得挺慘是吧……”
“有話直說。”
她討好地笑著:“等我勉強能與你一戰時,你能不能稍微放點水,讓我蹭一朵金光玄靈菇?”
“可以啊。”他答得毫不遲疑。
魚初月大喜:“謝……”
“下輩子,你當能勉強與我一戰。”崔敗一本正經。
魚初月:“……”
她氣呼呼地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師兄你方才說,會找人盯著那十個壽元將至的師兄師姐?你找的人,可靠嗎?”
他道:“和你一樣可靠。”
魚初月:“……”她再和他說話,她就是豬頭魚!
崔敗踱出兩步,道:“關於蝕元珠。我記起一條線索。”
“哦?”
他長眸一斜,瞥了瞥她小指上的芥子戒:“金霞坑。”
金霞坑是一處適合低階弟子曆練的秘境——那是一處金霞礦密聚的穀地,金霞礦有個特質,極易吸引天地靈氣彙聚。久而久之,穀中便滿是奇珍異植、凶禽靈獸。
千餘前年,天極宗聖人純虛子設下禁製,隻允許金丹期及以下的修士進入金霞坑試練取寶,自此之後,金霞坑便成了仙域各大宗門鍛煉低階弟子的絕好去處。
數十年前,金霞坑不知何故,竟養出了一頭邪異魂屍,一夜之間,將進入金霞坑試練的弟子殺死大半。
出事的宗門找上天極宗,求純虛子賜下了一件帶著聖人元血的靈器,以開啟禁製,讓高階修士亦能進入金霞坑。
之後,該宗門便糾集了高階修士進入金霞坑,打算圍殺那邪異魂屍,為門人弟子報仇。
誰知,那邪異魂屍實力竟堪比化神,並且可將身體化入金霞礦或靈植之中,如同變色龍一般,難以追蹤,殺人於無形。
進入金霞坑複仇的宗門長老又隕落了好幾位。
消息傳到天極宗,秦岱主動請纓,帶隊前往金霞坑降妖除魔。最終成功引出邪異魂屍,將其剿殺。
秦岱贈給魚初月的上品芥子戒便是當年戰利品之一。
金霞坑的內情魚初月並不了解,她安靜地立在一旁,等崔敗說話。
半晌,他道:“靈氣彙聚、物華天寶之地,極難生成邪祟,除非,附近有極邪之物。”
魚初月雙眼微睜:“大師兄的意思是,蝕元珠便是從那裡取回來的?”
“有可能。”他沉吟片刻,“若果真如此,金霞坑必有線索。”
“那我們便走一趟。”她轉了轉眼珠,“可是秘境有禁製,金丹之上不得進入,大師兄你進不去。”
“用抑靈丹。”他道。
抑靈丹魚初月知道,服下之後,十二個時辰之內,修為便會被生生壓低一個大階,隻能發揮出低一階的實力來。
高階修士極偶爾會服用抑靈丹,進入低階的秘境,利用自身豐富的戰鬥經驗、嫻熟的道法以及高級彆的法器來欺負真正的低階修士。
當然凡事有利也有弊。壓製了修為之後,萬一運氣不好,真被低階修士給打死了,那可真是死得不要太冤。
魚初月暗暗想道,服下抑靈丹後,崔敗就變成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還挺興奮。
她拍著胸脯道:“放心吧大師兄,有梵羅珠在手,區區金丹之下的秘境,我護得住你!”
崔敗:“……”
他幽幽瞥了她一眼:“我便是將修為壓製到築基,你也摸不到我一片衣角。”
“是是是,”她很敷衍很狗腿地拍他馬屁,“大師兄修為蓋世,法力無邊,小魚我便老老實實跟在你後頭,你蕩平一切,我收拾戰果。”
他蜷了下手指,摁下了推她腦袋的衝動。
真是,像隻探頭探腦的憨頭魚。
“先築基。”崔敗冷聲道。
一聽這個,魚初月頓時紅了臉。
畢竟人有三急嘛,上次前往千方古鎮,一天裡麵總有那麼幾次,得讓他停下劍來,尋個茅廁……
堂堂天極宗首席弟子,謫仙般的崔敗,總是守在茅廁外麵,實在是有點不像話。
築了基,便再無這個煩惱。
回到崔敗的洞府,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小師妹精神倒是不錯,想來可以撐得住我的特訓。”
魚初月:“……”
不等她求饒,他手中掐了個法訣,頃刻便有一層白霜罩住了魚初月。
她眨了眨眼,發現眼前一整片都是白茫茫的雪花點——睫毛被凍住了。
在她愣神的片刻,肩膀上已覆滿了冰霜,關節亦開始不靈便了。
“大、大師兄!”聲音都打上了寒顫。
“還不入定,等死?”他的聲音殘忍無情。
魚初月趕緊盤起了僵硬的雙腿,凝神入定。
入~定~就~不~冷~了~
沒想到,入定還是冷。
魚初月心中哀嚎了兩聲,被這寒冷刺激得精神百倍地修煉了起來。
她知道時間緊迫,早一步搶到先機,成功存活的幾率才會更高。
對手,畢竟是聖人。
崔敗再如何驚才絕豔,終究隻是個元嬰大圓滿的修士。
得用最快速度拿到證據,請彆的聖人出手!
魚初月的靈台很快就變得一片清明。
與上次、上上次入定不同,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混沌黑暗,而是極為清爽的淺白冰光。
吸收靈氣的效率更加驚人。
常人築基,需排出肌膚、血肉、臟腑、骨骼之中的後天雜質,恢複嬰孩般的先天之體,打通周身經脈穴竅,以丹田為動力源,令得靈氣循環遊走周身,補足生存和活動所需的養分。自此便可不食五穀,脫離凡塵。
修者稱之為‘食氣’。
先天道體的築基卻是大不一樣。
這種體質百萬無一,天生便沒有經脈丹田,換句話說,渾身無處不是經脈,無處不是丹田。
不拒任何屬性的靈氣,一旦修至化神,引動天地靈氣時爆發的實力將是尋常修士的數倍——通常隻有單靈根或雙靈根的修士有機會修煉到化神,他們引動天地靈氣,便隻是單一靈氣或者雙重靈氣,而先天道體,則可引動整個天地為自己而戰。
這是何等駭人!
對於敵對宗門、妖界魔界來說,先天道體絕對是必須在化神之前及時摁死在搖籃裡麵的存在。
端木玉能好端端活著,實在隻是因為他廢到了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去踩死的程度。
……
魚初月的身外漸漸形成了一個肉眼不可見的靈氣漩渦。
崔敗這一層冰光,既有加持的效用,又能清晰地照見她的修行進度。
金丹之前無法內視,魚初月上一次修至煉氣三重,也是崔敗告訴她的。
這次,崔光的冰光就像鏡麵一般,她能夠在鏡中看到靈氣浸潤自己的身軀,一層又一層加固體內那無形無影的丹田經脈。
過程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人在定中,是感覺不出時間流逝的。似是眨眼一瞬,又仿若在孤寂之中獨行了萬年。
隻有在每次修行進階一層時,才會感覺到有力量感充斥軀體。
她的入靜狀態從未被打破,攝取靈氣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崔敗的加持催動之下,周遭的靈氣隱隱竟有了呼嘯之態。
先天道體在化神之前是不會遇到任何瓶頸的。
她能感覺到,崔敗在極力壓製她的修為,令她體內的靈氣壓縮積攢到極限,這才向下一層突破。
即便如此,她的修為仍是接連向上躥升!
終於在某一個霎那,魚初月周身靈氣忽如水波一般,共震共鳴,靈氣蕩過全身,奇異的圓融感襲上心頭,整個人好似化成了一整灘自由行動的水,她可以很隨心地將全部力量聚於身體某一個部位。
築基了!
她曾‘看’著穿越女築基,卻不曾自己親身體驗過。
這一刻,心中湧起的新奇和驚喜令她張開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注視自己的雙手,仿佛不敢相信這個身體是她。
崔敗平靜的聲音從身前不遠處傳來:“築基而已。”
一枚築基丹就能解決的事情,也能高興得眼尾發紅。
真是沒見過世麵的愣頭魚。
說來也奇怪,如今她早已換上了天極宗的弟子白袍,但她在他的印象中,卻始終是一條紅紅的魚。
“大師兄!”她喚了一聲,嗓音無端哽咽,“謝謝你。”
“嗯。”他起身,“出發。”
她趕緊爬起來,蹦蹦跳跳抖掉身上的冰霜,抱著肩膀,哆哆嗦嗦跟在他身後。
“我用了多少時間?”她問。
“七日。”
“哈?!”魚初月震驚了。
雖然定中無歲月,但她卻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已過去了七日。
“強敵隱身暗處,大師兄竟陪我入定七日,實在是太冒險了。”她滿臉不讚同。
“無事。”崔敗踏出殿外。
魚初月覺得他的心實在是太大,運氣也實在是太好。
……
他們二人都掛在白霧非的名下,白霧非自己為老不尊跑出去找佛子換上品靈石,座下徒弟自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徑自便離開了山門——反正也找不到師父報備。
行了兩日,崔敗收起仙劍,落在了一處紫霧氤氳的峽穀之外。
他服下抑靈丹,用遮容的法器隱藏了二人真正的外貌,幻成兩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尋常散修,然後帶領魚初月走向金霞坑秘境的入口。
踏進峽穀的時候,魚初月感覺自己好像穿過了一層極為致密的水簾。
一入秘境,眼前的環境頓時變得大不一樣。
從外頭望進來,金霞坑不過是一處籠罩著紫霧的尋常山穀。但進了秘境便會發現,這裡的植被、泥土早已被金霞礦聚來的紫色靈霧浸透,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紫色,陽光直射時,任何一樣東西的表麵都會反射出陣陣耀眼的金芒,如夢似幻。
雖是低級的秘境,但這般景象也算是世間罕有。
沒走幾步,崔敗腳步一頓,緩緩轉身。
魚初月回頭去望,隻見禁製光芒微微一晃,五個人陸續進入秘境。四男一女,身穿暗藍色的道袍,道袍上紋著幾枚亮晶。
“洛星門。”崔敗微微蹙眉。
這個洛星門,名聲向來不好,隻不過誰也沒拿到確鑿證據,能夠證明他們作惡。
此行崔敗並不願節外生枝。
那五個人一抬頭,就看見了崔敗和魚初月。
“散修?”
五人交換著心領神會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散修。人數少的散修。在某些人的眼中,便等同於‘肥羊’。
當然也可能是瘦羊。
其中一名領頭的中年男人快速走近,笑眉笑眼地說道:“兩位道友,相逢即是有緣,一起探秘境罷!”
在入口處行凶畢竟不太保險。
魚初月抬眸望向此人,那一瞬間,她隻覺一道驚雷從天而降,劈中了自己的腦門。
她打了個冷戰,險些驚呼出聲。
她的視線在這名男修臉上重重停留一瞬,然後深吸一口氣,再望向另外那四個人中唯一的女子。
又一道驚雷穿過紫霧,落在魚初月的身上,撕裂了她心中那道從未愈合過的傷口。
這兩個人的樣子,她永生不忘。
稽城城主稽白旦,以及他的夫人袁絳雪。
當初,便是這位名叫袁絳雪的城主夫人,率領城衛,屠了魚初月出生的小山莊。
那裡的人,自給自足,安於天命,每一家每一戶都隻想守著自家一畝三分地,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像老樹根下的一窩螞蟻,不礙著誰,隻安靜地占據小小一片天地,靜悄悄地生存著。
沒有野心,沒有妄念,至多便是偶爾把不太好的菜葉子藏在大黃狗叼的菜藍子裡麵以次充好,然後就會被大黃狗追過小半個村子,惹得整個小山村足足笑上大半日。
然而,就因為與穿越女的情感糾紛,擁有城衛的貴夫人金口一開,便屠儘了這一片貧窮安穩的世外桃花源。
魚初月眼前一片模糊。
她從來也不曾想到過,此生,竟還能看見這兩個人。
怎麼會是他們?!
他們居然還活著?!
這兩個,當初隻是服了築基丹的凡人而已。
他們,居然,也踏入修真之路了嗎?
魚初月喘聲漸重,記憶最深處的血色湧入腦海,她呆呆地站著,視線變得一片血紅。
那些帶著致命傷的屍身和滿地鮮血泥濘,忽然便占據了她的視野,她搖了搖頭,再搖了搖頭,仍是看不清眼前真實的景象。
她不知道身上是冷還是熱。
不知道心情是劇痛還是狂喜。
殺死父母雙親的仇人,竟這般穿過了時空,站在自己的眼前!
她,此生竟還有機會,手刃仇敵!
殺,殺,殺……
等等。
魚初月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袁絳雪屠村,至今已有四百年了。
金丹期壽元三百年。
所以,這夫婦二人的修為不止金丹。
他們和崔敗一樣,也用了抑靈丹。
崔敗想要進入低級秘境,是為了調查蝕元珠的事情。
而彆人這樣做,通常隻有一個可能——扮豬吃虎,殺人奪寶。
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極力壓製自己的呼吸,不叫對方看出異樣來。
袁絳雪也湊了上來,甜膩地說道:“小友……一起唄!”
崔敗的聲音冷冷淡淡響起:“不必了。從不與人結隊。”
“哈!真是狂傲呢!”袁絳雪冷笑,“彆人好心好意相邀,你卻不識抬舉!哼,若在秘境中遇險,那可就要自求多福嘍!”
“生死有命,不勞惦記。小師妹,走了。”
崔敗偏頭望向魚初月。
見她緩緩睜開了雙眼,眸中閃爍著明亮到刺眼的光芒。
崔敗微微一怔。
魚初月唇角勾起,綻出燦爛單純的笑容,天真無邪地對袁絳雪說道:“道友不必擔心,我們自有厲害的法器,足以自保!我們先走一步,道友可要多多保重!”
洛星門五人迅速對視一眼,目中貪婪閃爍——好極了,這是初出茅廬不知江湖險惡的雛兒。好一塊大肥肉!
在那五人眼冒綠光的注視下,崔敗帶著魚初月進入了羊腸般的穀道。
轉過一道彎,崔敗忽地輕笑出聲。
“小師妹,想釣魚?”
她正想抵賴,忽見他逼近一步,兩根冰冰涼涼的手指忽然就鉗住了她的下巴。
他稍稍湊近了些,目光似笑非笑:“沒看出來,小師妹是這般嫉惡如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