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初月跟著這個長相病弱俊美,行動卻有種孩童式暴力的恐怖家夥走進黑霧中。
沒走多遠,聽到極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了淒厲的咆哮聲。
大地都在震。
感覺很像是有什麼龐然巨物在地麵瘋狂撲騰。
隻見他腳步微微一頓,偏過小半張臉,唇角露出一絲幼稚的笑意,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雖然我隻打了一個結,卻是最難解的無頭結。”
魚初月愣神片刻,想起了這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魔主伽伽羅的魔殿——伽伽羅的坐騎吵了他睡覺,被他打成一個結。
那頭坐騎並非尋常坐騎,而是一條魔龍。
修為相當於大乘,在魔界也是食物鏈頂端的存在,隻臣服魔主伽伽羅一人。
他,居然把魔龍打成一個很難解開的結?!
魔界之中,究竟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實力深不可測的高手?‘劫’?魚初月從來不曾聽說過他的名字。
而且這個性情也實在是……十分古怪,難以捉摸。
譬如現在,說起無頭結,他乾脆利落地解下了灰色大袍子外麵係的那根衣帶,非要演示給魚初月看。
看還不夠,他要她學打無頭結。
魚初月:“……”
原本倒也無所謂,她現在要的就是保住小命,無論是打結還是拔草還是挖蚯蚓,她都行,絕對沒有任何異議。
但是,他身上那件灰袍子實在是太鬆垮,解掉衣帶之後,它便很自然地敞向兩旁,簡直就像那種最不要臉的老油子——在街上故意敞開衣襟嚇唬小姑娘的那一種!
魚初月腦海裡甚至都出現了‘嘿嘿嘿’的怪笑聲。
幸好眼前這個家夥並不是。
他好像隻是很單純地意識不到他已春光乍泄。
魚初月沒敢瞎看,她偏著頭,探出手,拎起他的一邊袍子合了過去。
“仔細著涼。”她十分體貼地說道。
“噗。”他笑了下。
一隻大手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扳了回去。
魚初月嚇得閉起了眼睛。
他伸出兩根手指一挑,挑開了她的眼皮。
她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這位美男子我已有了兩心相許之人實在不能瞎看否則……”
唔,原來他底下還穿著衣裳。很合身的灰色中衣。
“何為兩心相許?”他問。
魚初月心頭一跳——這怕不是個傻子吧?
粗略一想,忽然發現從他出現起,說話、行事都不太正常。
莫非是個傻魔?
她悄悄吸了幾口氣,平複心情。
如果是這樣,說不定真可以利用他逃離魔界。
“兩心相許便是,兩個人在一起很開心很快樂,若是其中一個丟了,那麼另外那個會非常非常傷心,好可憐的。”魚初月聲情並茂地說道,“我有個大師兄,他愛我愛得轟轟烈烈,失去我,他必定每日以淚洗麵,苦不堪言!若是你能幫助我回到他的身邊,他一定願意把世上所有最好吃的東西都送給你!”
“哦。”他思考了一會兒,很自然地說道,“你和我在一起,我也比往日開心快樂些。如此,便是兩心相許。”
魚初月:“……不是,我們這樣的,隻能算是朋友。”
他點點頭,眼神裡流露出淺淡的向往:“我還沒有吃過朋友。”
魚初月:“……”聊不下去了。
她淡定地轉開了頭,望向左右。
黑暗的濃霧之中,滿是那種蠕動的、影子般的魔物。
生人的味道吸引著它們靠近,如潮水般從霧中湧來,但到了近處,卻又被她身旁這個蔫蔫的男人嚇得‘吱吱’亂叫著逃走。
“你平日就吃這些東西嗎?”魚初月問道。
“不是吃。”他懶聲道,“隻是拿來續命。我說了,這些東西很難吃,我沒事為什麼要吃。”
續命。
魚初月捕捉到了關鍵詞。
所以這個恐怖的家夥,其實命不久矣?
她不動聲色地瞟了他一眼。
他非常習慣性地耷拉著眉眼,不說話時,嘴唇便抿成一條很不耐煩的線,兩邊嘴角微微下垂。
雙肩微塌,走路的時候便隻盯著腳下的路,對什麼事情都興致缺缺的樣子。
魚初月漫不經心地提起:“不能出魔界的話,你一定沒嘗過木涯居的叫花□□?外酥裡嫩,一口咬下去,皮脆得流油,肉鮮得流汁,一裡外都能聞著香味!”
他的眼珠慢慢一轉,盯住了她。
“還有烤魚,配上辣油,絲絲紅油滲進幼嫩的魚肉中,那滋味當真是絕。”她道,“這裡陰沉沉的,什麼東西都有一股濃濃的黴味,肯定烤不出食材鮮香的原味。”
她用餘光瞥著他,見他喉結動了動,心中不禁大呼有戲。
“還有地豆!”她談興大發,手舞足蹈地說道,“切成波浪型,一條一條,放到油鍋裡麵炸,炸得內外都酥透之後,立刻撈出來,置入蔥、香菜、折耳根、鮮醬、辣椒粉,瞬間攪拌均勻,熱騰騰地盛到麵前,色香味俱全,堪稱人間美味!”
他幽幽盯了她一會兒,彆開了頭。
歎息:“你想走。想騙我放你走。”
魚初月:“……”好吧,是她白日做夢了,能被魔主伽伽羅叫‘爹’的人物,怎麼可能真是個傻子?
她認命地垂下了肩膀。
濃霧之中,忽有一雙陰冷又狂熱的赤瞳盯住了她,悄悄伏在地上潛過來,向著她細細白白的腳踝,探出寒光閃爍的爪子……
他隨意地揚了揚手。
胳膊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霧氣,掠入身旁濃濃的黑色霧霾中,抓了一隻魔物出來。
這隻魔物像人一樣,有軀乾和四肢,隻不過通體都是一團烏黑的粘液狀物質,散發出濃濃的腥臭味。
它衝著魚初月發出了渴血的咆哮。
他把這魔物拎到眼皮底下,盯了一會兒,張開嘴巴,像吸一團雲霧一樣把這魔物吸入腹中,然後偏過頭,喪喪地看著她:“我也想離開。可是我出去就會死,我很不高興。我出不去,若還放你出去,那我會更加不高興。”
魚初月沉重地點了點頭:“嗯,我懂。”
他忽然停了下來。
轉過身,麵對著她。
魚初月心神一凜,瞳仁不自覺地收縮起來,緊緊盯住他的表情,防著他忽然發難。
隻見他皺緊了眉頭,揚起一隻手,拇指和食指落在她兩側唇角,往上一提,把她擺成了一個笑臉。
“不要學我。”他懨懨說道,“笑才好看。”
魚初月:“……您要是答應放了我,我一定笑得比誰都好看。”
他沒接話,繼續攥著她的手腕往前走。
走了一段,他問:“腐血藤、食屍草、黴靈菌,要哪一個煉油?”
“哪個都不好。”魚初月道,“一聽名字便知道都有怪味。”
“的確。”他側著頭,思忖了一會兒。
鬆散的黑發在冷霧中微微地飄動,時不時拂到他那冷白的臉上,整個人看起來很像黑白水墨畫中浮出來的一隻豔鬼——很內斂的那種病秧子豔鬼。
“萬梧靈木。”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一亮,“有光照,或許沒有異味。”
魚初月聽著有些耳熟,略一回憶,想起來了。
魔主伽伽羅曾說,要用萬梧靈木做芯,然後扒她的皮做成傀儡,這樣不會失了顏色。
看來是材質不錯的木頭。
“距離不太近。”他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圈,“這樣走過去的話,你恐怕會老死。”
魚初月的臉上立刻露出意動的神色。
老死,她可以啊。
眼下這般境遇,還有什麼能比老死更加幸福嗎?
“沒關係的。”她露齒一笑,“和朋友一起散步談心,其實也挺有意思。”
“朋、友。”他勾著頭,半晌,幽幽道,“若將你認作朋友,伽伽羅來問我要人時,難免又起衝突。麻煩。還是不了。”
魚初月心中大致有數了。
魔物之間的賭約,大約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契約功效,所以伽伽羅不得不叫他‘爹’,但實際上,他的實力應該不會比伽伽羅強。
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和魔主,賭了什麼?”
“唔,”他懶懶散散地回道,“賭我的命。”
魚初月:“?”
他好像很喜歡看她歪著頭,滿眼睛問號的樣子。
他那雙無精打采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仔細看能看出淺淺一點彎月的弧度,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應該已算得上是心情很好、極有興趣了。
等到她眼睛裡濃重的疑問漸漸消散,他才收回了視線,很無所謂地說道:“伽伽羅想殺我。我便對他說,我站著讓他殺,不跑不還手。我說他殺不了我,他不信,說若殺不了,他就管我叫爹。”
他喪喪地攤了攤手。
“結果你看見了。”
魚初月驚奇地睜大眼睛:“你一動不動讓他殺,他為何殺不了你?”
他全無笑意地勾了勾唇:“秘密。”
再走兩步,他的耐心全部告罄。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身體陡然化成了一蓬灰霧,卷住她,風馳電掣掠向前方。
魚初月心尖猛地一顫,這一瞬間,她竟是產生了錯覺,以為回到曾經的某一個時刻——進入本源碎片時,崔敗正是這樣用神魂卷住她,一掠便從浩瀚海洋一般的巨型雲團漩渦中穿過。
隻不過此刻眼前的霧氣俱是一片黑霾,猝不及防之下,她吸入一口濃濃的魔息,頃刻激發了臟腑內傷,腹中一絞,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兩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覺。
……
……
事發那日。
崔敗拎著染血的劍,落到無量天的破碎法場上。
佛修們在收拾殘局、照顧傷者。
見到一切井井有條,崔敗冷厲的眉眼略微緩和。視線一轉,便見白景龍匆匆迎了上來:“大師兄你也來了!”
崔敗平靜地問道:“魚初月在哪?”
白景龍指了指不遠處。
崔敗順著他的手指一看,便看到一個絕色女子呆呆愣愣地站著,就在他望向她時,她的五官如同褪色的畫卷一般,緩緩變淺,順著肌膚向下流淌。
這麼個玩意,是他的魚?!
“大師兄……”白景龍還未發現異狀,小心翼翼地搓著手問道,“朱顏呢?”
有一瞬間,崔敗覺得自己心中的那一層堅冰已被深藏在底下的熔岩吞沒。
他偏過頭,扯唇笑了一笑,將手中那把染血長劍拋向白景龍。
白景龍:“!!!”
是朱顏的本命仙劍!
上麵有血!
大師兄帶回了朱顏帶血的本命仙劍!
她、她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朱顏!!!
白景龍瞳仁收緊,額頭瞬間冷汗密布,手足發顫,口舌發乾,一張嘴,便是嘶啞的聲音:“她……她……”
眼前好一陣天旋地轉,握著手中染血的劍,慢慢慢慢地跪倒在地上:“朱顏啊——啊——”
崔敗此刻根本不在意白景龍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走到了那個假身麵前。
抬起手,摁在‘魚初月’木質的肩膀上。頃刻間,木頭人結成了冰,然後在他掌中碎成了萬千碎片。
“伽伽羅。”崔敗語聲平靜。
頓了片刻,謫仙般的背影向著法場邊緣走去。
幾步之後,消失在原地。
白景龍呆了許久,直到不住有無量天的佛者上前關心地詢問,他才緩過了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