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從未和神神鬼鬼之流打過交道,不過料想通了靈智的蛟龍,應當聽得懂人言。
可到底該說什麼,又格外讓阿箬為難。難道該對蛟龍說一句:“請慢用”?以及,“妾身皮糙肉厚,若是硌著龍神大人的牙了,還望見諒”?
沉默須臾,她清了清嗓子,說出了醒來之後的第一個詞,“多謝。”
話音落下後她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晃動,是那蛟龍昂起了龐大的頭顱,緊接著是一陣地動山搖的笑聲,震得阿箬幾乎站不住。但蛟龍才不管她,自顧自的笑著,血盆大口張開,露出森然猙獰的長牙。
“樾姑百姓每五年為本座送來年輕處子,每一回送上的女人都大同小異,到了本座麵前不是哭就是鬨,要麼就是耽溺於夢中,死得安靜乖巧。你是第一個對本座道謝的,莫非是個傻子?”
巨龍高高揚起的頭顱發出了人的聲音,阿箬現在已經學會了淡然,冷靜的站穩身子,抬頭衝著上方的龍首說:“傻子如果有承認自己是傻子的能力,那便不是傻子了。”
頓了頓,她繼續道:“龍神大人說,之前被送進湖底的女子大多耽溺美夢,在夢中死去。這樣看來我方才做的那個夢的確是大人您所賜的,我是為這個夢而道謝。”
“本座聽不得女子流淚,可來到本座這裡的人一個個都哭鬨不止,甚至還有抽搐失禁的。本座不忍見她們如此痛苦,隻好施法,讓她們在夢中安然死去。”蛟龍這番話說的道貌岸然,仿佛是真的是給了莫大恩賜。
阿箬笑著靜聽,並不反駁,隻是籠在袖中的手悄悄摸索。
“可你卻醒了——”龍類金色的豎瞳忽然看向了阿箬,似是在嫌棄阿箬不識好歹。
“浪費了大人一片心意,妾身也十分惶恐,請大人恕罪。”阿箬做了九年的奴婢,最擅長的就是說這些貌似謙卑的場麵話,湛陽翁主那樣矜傲的金枝玉葉,過去都能被她幾句話哄得眉開眼笑,“妾身在夢中見到了已逝的故人,心中十分感激大人。大人不愧是無所不能的神仙,竟能知道妾身心中所想所念。這實在是……”
阿箬不確定這位龍神是不是有窺探人心的能力,如果她心裡的想法它都能清楚的讀出,那她現在就可以考慮放棄暗中的小動作認命等死了。如果它不能,阿箬則需要弄清楚它究竟是怎麼讓她在夢裡重現自己過往經曆的。
阿箬小心翼翼的拋出了問題試探,然而蛟龍卻隻是慵懶的環繞著石宮大殿遊動了一圈,巨龍的聲音如同雷鳴:“你應當知道本座要如何待你吧。”
“大人要吃了我。”阿箬低頭,頗為平靜的回答。
她裙下的雙腿其實在微微發抖,可她刻意表露出了從容的態度,就好像一會她真的是來這裡做新娘的。
她讓自己表現出超然的姿態,以此向蛟龍證明自己和過去那些女人不同——但願這份不同能夠引起蛟龍的好奇心,從而讓她有機會再拖延一下時間,“大人打算怎麼吃掉我?”
“今年沉入湖底的人很多。”蛟龍四下張望:“本座並非茹毛飲血的野獸,每五年索要貢品非是為了口腹之欲,你們一口氣送這樣多的人下來,倒是讓本座為難。”
“既然不是為了吃,那你每五年索要一個處子是為了做什麼?”阿箬問道。
蛟龍調轉龍首給了阿箬一瞥,眼神中表達的意思顯然是輕蔑,“死到臨頭,竟還有求知之心。”
阿箬聽到蛟龍的譏諷後,學著記憶裡湛陽的模樣裝腔作勢道:“我可是勾吳國的翁主,皇族的人縱然是死,也不能狼狽。”
蛟龍緩緩遊過阿箬身邊:“你不是皇族。”
謊言輕易就被拆穿,阿箬一邊疑惑,一邊讓自己冷靜下來,揚起一個冷冷的笑,“龍神大人也會在乎人類的尊卑麼?”
“凡人在本座眼裡,都是一樣的低賤。本座不在意被送來的祭品在你們凡人那邊有著怎樣的地位,隻要那是能滿足本座要求的年輕未嫁女子就行。”
“那在下鬥膽再問大人一句——大人為何一定要讓我樾姑城每五年獻上一女呢?”
“我保你樾姑風調雨順,你們難道不該予我答謝?我過去曾去過凡人的集市,販夫走卒間都講究交易公平,憑什麼卻要本座對你們予取予求?”
這話乍一聽來沒什麼毛病,但細細一思卻又滿是漏洞,就如同夢裡那骷髏一樣,張嘴說的儘是歪理。
“商賈要麼以錢幣交易,要麼以物易物,可大人您要的,卻是活生生的人命。樾姑百姓可以為您修建廟宇、供奉香燭,也可以用每年的收成、購來的奇珍獻祭與您。但您要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兒拜彆父母,葬身湖底,實在是太過殘忍了。”阿箬說著,悄悄靠向身後的石柱,以免自己發軟的雙腿支撐不住身軀,“更重要的是——樾姑百姓從未乞求過您的庇護。”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後,阿箬心一橫,將積攢在胸臆的怨憤之言也一口氣傾倒,“我查過典籍,您是在四百八十六年前忽然降臨定颻湖的,在這之前樾姑城雖不算風調雨順,偶有洪澇或是霜災。但曆代勾吳國主注重堤防修建及災民賑濟,至多在人力不能勝天的時候派出巫祝出海求仙,可也沒聽說哪裡的仙人讓我們每五年進貢一活人哪。”
她語速極快,條理卻是無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就是要激怒這條龍。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龍嘯撲麵,整座湖底石宮都在顫抖。
所謂的龍神雖然在和阿箬交談時維持著它的矜持高貴,可是憤怒之時還是徹底撕下了偽裝,露出了猙獰模樣。
阿箬在龍首衝過來的那一刻敏捷的閃躲到了石柱後,避免了被生吞的結局,但龍尾從後方繞來,眼看就要一下子將她劈開成兩半。
阿箬捂著頭蹲下,但是意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晃動的湖水漸漸平靜,蛟龍詭異的停頓了一切動作,阿箬哆嗦著抬頭,被近在咫尺的龍瞳嚇得往後一退。
蛟龍那雙半人高的金瞳中毫不客氣的流露出了譏諷,阿箬這才明白,它剛剛根本沒有憤怒,隻是小小的示威——而僅僅一個示威,就已經讓她在生死邊界走一遭。
“過去被送到本座這裡的女孩,大部分都哭鬨不止,你不但鎮定,還敢挑釁。”
阿箬扯著僵硬的唇角,擠出了一個笑。
“但,本座猜得到你在盤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