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們最開始在浮柔島上居住的是岩穴山洞,後來,他們搭建起了簡陋的竹屋茅舍,再後來,精良的木屋瓦房成為了他們的棲身之所。
很顯然他們是想要在浮柔島上長期的居住下去了。這裡遠離中原的紛擾,又不受天災與妖魔的侵襲,世上哪有比這更好的桃源樂土。
那時候的樂和並不反對凡人們在這裡長期的定居。出於慈悲、出於高高在上俯瞰的習慣,他勸著師兄弟接納這些凡人。浮柔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收容這一百餘號人的地方還是綽綽有餘。凡人們在他的庇護下很快結成了村社、開墾了農田。如同紮根在肥美土地上的野草種子一樣,一眨眼便欣欣向榮的發芽抽條。
樂和在祁峰山巔修行,偶爾朝山下投去一瞥,每次都會發現凡人聚集的村莊又有了新的模樣。遠眺的次數多了,他開始忍不住羨慕那凡俗的熱鬨。對於出身在仙門世家的樂和來說,人世最尋常的男耕女織、嫋嫋炊煙、雞鳴犬吠,都是那樣的新奇而有趣。
凡人們感激他的恩德,常常不顧祁峰艱險,跋涉至山巔向他獻上田間收獲的作物或是家中婦人新織出的布匹。樂和不需要這些,可他收下了禮物,並且施法讓這些脆弱的凡人之物能夠長期的保存。
洞府的凡人獻禮越堆越多,他看著它們發呆,越發的想要更進一步的了解凡人。為此他將那艘船上的凡人書籍悉數搬到了祁峰藏經閣,又想儘一切辦法在島上搜羅凡人的讀物。他興致勃勃的向自己的師父雲墟詢問凡人的曆史與風俗,雲墟卻說,“你這是白費力氣。”
樂和這還是第一次在師父那裡受挫,雲墟對他向來隻有誇讚,甚少會有否定他的時候,“為什麼?”
“你不會理解凡人的。”雲墟盤膝坐在懾峰玉宮之中,看著天際的白雲悠悠說道。
樂和不信。他覺得自己分明已經對凡人有夠了解了。
幫助他了解凡人的是寧潤娘,他每一次下山去到那個凡人的村莊,都會見到寧潤娘。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據說一家人都在災荒中死去,她隻好跟著同鄉一起登上了遠洋航行的船隻。在她的眼中樂和很難看見陰霾,她總是歡快的穿行在人群之中,幫人洗衣、縫補、做飯、修補籬笆——總有忙不完的事。
樂和喜歡和她說話,喜歡聽她脆如鶯啼的聲音,喜歡看她眉飛色舞的神采。幾乎所有的凡人都對樂和畢恭畢敬,隻有這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固執的將樂和當做是自己的同齡人。
化形術對於修士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種法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樂和每次下山都會變換模樣。然而每一次寧潤娘都能認出他來,就好像她有一雙火眼金睛。
可她是凡人,凡人怎麼可能看得穿他的化形之術呢?樂和百思不得其解。寧潤娘在得知他的疑惑後咯咯大笑,說:“村裡也就一百多人,大家一塊經曆生死,早就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誰會記不得自己手足的臉啊,多出來一張陌生的麵容,除了是小仙人你之外,還能是誰呢?”
“為什麼不能是島上彆的修士?我記得我三師兄的徒兒們,住的就離這不遠。”
“可是他們的神情都不像你。”這句話脫口而出。
“神情?我是什麼神情?”樂和問。
寧潤娘卻不答話了,她低下頭去,臉頰有紅雲浮出。十四五歲的女孩,春桃含苞,情竇初開。
“你看我時比他們都要溫柔,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囁嚅,不知是說給樂和,還是說給自己。
在樂和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又從草垛上一躍而起,抓住他的手,“我們去放爆竹吧,可有意思了,去吧。”
樂和喜歡凡人的節俗。修士們大多連時間的概念都沒有,又怎會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專門擇幾個日子來慶祝?隻有在凡人的聚落裡,他才會意識到時間流逝的樂趣,他跟著寧潤娘一起,在中秋時拜月、在重陽登高,又在除夕這夜,擠在鬨哄哄的人群中,看人放爆竹。
雖然樂和覺得爆竹這東西挺沒意思的,爆開那一瞬的聲響還不如他隨手掐得引雷訣。但是他浸在歡笑的海洋中,四周的人們都在笑,他於是便也情不自禁的微笑。
村民中有善於製作煙火的工匠,也不知他們是怎樣折騰的,竟通過島上的幾種礦石造出了煙花。
寧潤娘驚喜的蹦跳了起來,指著天空對他大聲喊了什麼。
他沒有聽清楚,耳邊吵吵鬨鬨的,但他下意識的順著她的手指抬頭,然後他看見了大片大片的煙花。
燦爛的顏色在天穹綻開,是一朵的花的形狀,然而一呼一吸之間,這朵花便絢麗的凋零。樂和不明白凡人為什麼會喜歡這種花,太短暫,開放的刹那就充斥著遺憾。
下一刻,他愣住了。
縱是妖魔入侵、山崩地裂都不足以使他如此刻一般驚訝,寧潤娘在他轉頭之時,猛地湊過來吻向了他的唇。
這一吻有如蜻蜓點水,倉促到他日後哪怕借助蜃怪的力量,都無法回憶起雙唇相觸的感受。可這一吻對他來說又太過意義深刻,深刻到他哪怕墮魔瘋癲,都還牢牢記著那晚的煙火和涼風。
他們兩個人之中,是寧潤娘先動心的。
十四歲的凡人少女,已經懂得了情與愛為何物,世外修行了數百年的仙人,懵然不知風月。一吻之後少女滿麵羞紅的轉身就逃,樂和疑惑的注視著她離開的方向,心中若有所失。
他將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師父。因為想不通,所以希望有人能為他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