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好像習慣了錦衣華服, 絲綢冰涼如水,輕柔似雲。然而她在重重疊疊的絲綢之下,貼身不離的藏著一柄短劍,劍身尖利堅硬, 仿佛能破開世間一切阻礙, 刺進人的喉嚨之時利落到隻是一眨眼, 一條人命便就此終結。
阿箬默默擦去濺在臉上的血,沉默地看著那倒在案上連慘叫都沒得及發出的美貌少年, 片刻後那美貌少年化作了白骨,風一吹, 白骨散落成塵。
阿箬扶著案幾站起, 一次次的手起劍落,方才還充斥著歡歌笑語的大殿內最後隻剩下她自己的腳步聲, 那明媚的歌伎、那靈動的舞者、那諂媚的佞臣、那驕矜的貴婦,都成了地上的灰燼。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這些天來她在上洛所享受到的浮華,無非是一場大夢而已。
現在她玩夠了, 厭倦了, 是時候從夢境中醒來,重新站起再和自己藏在暗處的敵人繼續他們之間的較量。
她打開太陰宮的大門,順著來時的山路往下。上洛城的夜晚並不寂寥,宵禁在這座城中如同虛設,除非是什麼重大的日子, 譬如說天子駕崩又或者是太祝待選, 否則城內貴胄府邸內的歡宴會一直持續到黎明。
然而從山頭往下眺望,上洛這座天下最繁華的城池又好像是盛夏湖邊的一塊蘆葦地,亮起的燈火是螢火蟲。夏夜裡螢火蟲成群的飛舞將蘆葦蕩籠罩在數不清的微光之下;而上洛則被困在燈火織成的華麗囚籠之中。
上洛城有十八條長街,橫豎交錯整齊劃一, 如同棋盤上的經緯。阿箬穿梭在長街之中,經過一座座裡坊。上洛有些地域熱鬨,車水馬龍與她擦肩而過,行人臉上多是洋溢著饜足的笑;有些地段清冷,隻偶爾有破舊的窗中透出零星光亮,傳來唉聲歎氣與怒罵斥責,有人悲傷於貧困,有人悲傷於疾病,有人悲傷於無望的未來。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幻境中呈現的眾生疾苦卻又是真的。這個虛假的夢完完整整的還原了上洛百姓的悲歡疾苦。
她也曾是尋常人家出身,對尋常人家的苦楚最為感同身受。她每往前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最後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專注的聽著風中傳來的哭聲與祈願。
有人求消災。
有人求渡厄。
有人求長生。
有人求姻緣。
祈願是這世上最無力的一件事,然而如果苦難中的人可以向命運掙紮,又何苦求助於虛無縹緲的神明?
阿箬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聆聽,在聆聽之中她放任自己一路往前,這一路上她暢通無阻,千萬行人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一個乾擾到她的腳步。
終於有一道門檻絆住了她的腳步,她睜開眼,發現停在了一扇門前。
這裡便是她今夜的目的地所在了。
她曾經聽聆璿大致為她講解過陣法的原理,說想要破去一個陣法,最好直接找到陣眼。雖然她不會布陣,但不妨礙她認為聆璿的話有用,將其牢牢地記了下來。
眼下她還在幻夢之中,雖然她殺死了太陰宮中的人,可是那些人化作粉塵的那一刻,她仍然沒有從幻夢中掙脫。於是她隻能從太陰宮中離開,去尋找陣眼。
纏在手腕上沉寂了許久的藤蔓在這時終於醒了過來,如同感知到了獵物存在的蛇一般探頭探腦,阿箬越發確定了這裡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推開門,門後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庭院,種植著李樹、杏樹,還有一口淺淺的池塘,池塘的拱橋上,坐著一個身著寬袍的年輕人。
上洛公卿之間風靡寬袍大袖,說是這樣能展現他們的風儀——而寬袍大袖風靡的源頭,便是天衢閣主。
阿箬隻用一眼便確定了麵前這個青年人是天衢閣那位至高的存在。旁人穿寬袍像是鑽進了一隻麻袋,而他穿寬袍,衣袍上的每一絲褶皺都讓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來了,坐。”青年叩了叩自己身側,一隻小小的酒案出現,他舉起酒杯朝著阿箬拱手。
阿箬坦坦蕩蕩的走了過去。反正她也不是這人的對手,如果天衢閣主想要她的命,此刻她身在他構建的幻境之中,難道還有活路嗎?
“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天衢閣主問道。
“人們都說天衢閣主無所不知,想要答案的話,何不自己掐指算上一算?”
“如果萬事都要依靠卜算,活在這世上未免也太過無趣了。”
“是不願,還是不能?”阿箬接過他遞來的美酒,似笑非笑的問道。
天衢閣主半眯起了那雙秀美的眸子,“姑娘,你是想要套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