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2 / 2)

高季東的葬禮,一共辦了三天,第一天整個下河灣高姓族人就都去吊唁去了,到第二天,其他幾個大隊聽到消息後都相繼派了人過來了,公社那邊書記和婦女主任也抽空下來了一趟,不但送來了挽聯,還主動慰問了何嫂子和孩子,算是給足了烈士遺孀和遺孤臉麵。

第三天就是下葬立塚了,中午高家這邊安排了殺豬吃白席,加上大隊長特許今天上午可以不用上工,所以一早上的下河灣大隊不少社員都主動上高家來幫忙了。

知青院這邊的人其實大多沒見過高季東,但十幾個小年輕商量過後,覺得他們知青不去吊喪也不太好,於是在協商過後大家決定每個人掏點,湊上五塊錢的挽金,交由郝紅軍和江栗充當代表送到高家去隨禮。

江栗這才終於找到見何嫂子的機會。

隻不過,才兩天沒見,再見到何嫂子時,江栗卻是嚇了一大跳。

這嫂子臉色煞白,唇色泛紫,眼眶裡熬滿了紅血絲,麵容一夜間憔悴了十歲不止,帶著小泥鰍跪在靈堂中央,身形單薄搖搖欲墜像是一副隨時就要倒下的模樣,看得江栗心酸又擔憂。

負責寫挽金的,是大隊的記分員,也是高家同族的,至於跟高季東這邊是什麼關係,江栗就不清楚了,實在是這下河灣高姓太多,每家的關係七拐八繞錯綜複雜,一般外人沒看過高家族譜是很難捋得清楚的。

這年月誰家都不容易,所以村裡麵的紅白事人情往來並不重,村裡麵其他姓的社員們意見比較統一,給的都是兩毛的挽金,所以這麼一看,知青院這邊大家夥兒湊的五塊錢就不算少了,所以郝紅軍和江栗把錢拿出來的時候,寫挽金的記分員還頗有些意外,抬起頭來看了郝紅軍和江栗好幾眼。

不過,在寫挽金的時候,江栗注意到那張白紙的最前端還寫著幾個名字,分彆是高偉軍,高偉民,高秀香,但這三個名字底下卻是空著的。

江栗之前已經聽高鐵柱八卦過高家的事兒,所以她一看著這幾個人的名字就知道是誰了。

這應該就是高季東母親改嫁之後生的幾個孩子,高季東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

可這都是喪葬的第三天了,這三個人的名字底下還是一片空白,說明人根本就沒來過,挽金也沒給,這就稀奇了。

江栗正納悶著呢,那邊有個來吊唁的村民正好走了進來,一看到那上麵空著的一排,忍不住就“嘖”了一聲。

“這高老六家也太不像話了,季東就算不是他親兒子,好歹人家娘還給他生了倆兒子一閨女呢,現在季東人都沒了,他自己不出麵來處理孩子的後事就算了,連高偉軍高偉民他們都不來,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就是,都是同一個媽肚子裡生出來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更何況季東在世的時候對那兄妹仨可不差,如今人走了,他們不出錢也不出力,連麵都不露一下,也真是做得出來!”

“嗨,彆提了,四叔公七叔公他們又不是沒去勸,可那高老六油鹽不進,根本就不接這一茬,那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誰也拿他沒轍!”

記分員也十分氣不過,立馬就跟那個社員一塊兒討伐起那個不著調的高老六一家子。

正罵得起勁兒呢,忽然外麵響起一陣嘈雜喧嘩聲,江栗和郝紅軍對視一眼,趕緊走了出去,還沒穿過廂房呢,那邊靈堂裡就傳來了一個尖銳刺耳的女聲:

“姓何的,你少在這兒假惺惺裝模作樣,我大哥怎麼死的?分明就是被你克死的!”

“誰不知道你嫁進高家就是衝著我大哥的津貼來的,結果你嫁進來沒多久我媽就一病不起,好好的一個人,沒兩年就走了,克死我媽還不夠,現在連大哥都被你給害死了,你可滿意了?”

“我哥常年不在家,你嫁給我哥後那麼多年沒生孩子,這小崽子也不知道是你跟哪個姘頭生出來的野種!你現在跪在這兒裝什麼裝,趕緊帶著這個野種滾出高家,我們下河灣不歡迎你!”

江栗疾步趕到了靈堂,就看到一個女人正歇斯底裡地指著何嫂子的鼻子罵,一邊罵一邊在靈堂裡摔摔打打,在這個女人的身後,還跟著兩個麵色不善一看就不懷好意的女人,應該是一塊兒進來鬨事的。

江栗氣得臉都紅了,見那女人拿著根棍子要衝何嫂子和小泥鰍大打出手,忙衝上去一把擋住。

那女人還想要撒潑,這時外頭的大隊長和幾個高家老輩叔公聽到動靜後,都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看到靈堂裡混亂的場麵,立馬臉就黑了下來。

“秀香丫頭,你這是在乾什麼?今天可是季東下葬的日子,你挑這個日子帶著你兩個嫂子來鬨事,你是不是瘋了?”

大隊長氣急敗壞,瞪著鬨事的這幾個女人,眼神相當憤怒。

但高秀香顯然有備而來,擺明了就是衝著今天這個特殊日子才跑來砸場子的,她冷笑了一聲,指著何嫂子和她懷裡的小泥鰍,一臉的惱恨和鄙夷:

“我可沒瘋,我哥識人不清,娶進門一個潘金蓮,這女表子行事不端做儘那丟人現眼的醜事,還堂而皇之生下這個野種,現在我哥都沒了,這事兒還不讓說了?我們高家不當冤大頭,可不替人白養兒子,讓這個女人帶著這個來曆不明的野種滾蛋,彆玷汙了我哥的地兒!”

後麵跟著的那兩個女人似乎還嫌不夠,立馬也跟著在背後幫腔:

“高季東生前被瞞在鼓裡,對這娘倆掏心掏肺百依百順,現在他人都死了,我們這些當弟妹的,不能看著他死不瞑目,總要替他把這口惡氣給出了,讓這騙人的娼婦得到應得的下場!”

“就是,我可不說謊,我婆婆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呢,她臨落氣的時候都還拉著我的手說季東看走眼了,讓季東一定要休了這女人呢!連一個老太太都知道這姓何的有問題,偏高季東傻,被這女人騙得團團轉,這女人可真是太狡猾了!”

這會兒外麵來了不少人,都是本大隊來吃白席的社員,知道有人在靈堂鬨事,大家都圍了上來,所以高秀香和她兩個嫂子這番言論自然一字不落都落入到了周圍這些社員的耳中。

大家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管信不信的,在看向何嫂子和她懷裡的孩子時眼神已經多出了幾分彆樣的意味。

何嫂子就站在靈堂裡,低著頭一言不發,隻緊緊將小泥鰍按在自己懷裡,任由圍著的這群人用那或震驚或鄙夷或唾棄的眼神打量。

大隊長簡直要氣炸了,高老六家這幾個實在是欺人太甚,眼見著高季東不在了,這就按捺不住了,竟然當著他的麵都敢打上門,這是仗著這對孤兒寡母沒人撐腰了?

“很好,我這個大隊長是不管用了是吧?高秀香,你一個嫁出去的閨女,跑回娘家來攪風攪雨,這是不把你哥的葬禮攪翻天你不罷休是吧?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來乾啥的,仔細打量彆人都是蠢貨,就你最聰明?”

“就算你跟季東不親,也跟他流著一半相同的血,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你嘴上留點口德,做人留一線,彆最後整得大家都難堪!”

“還有你們倆——”

大隊長指著高老六家另外倆兒媳婦,

“你們少給我在那兒胡沁些有的沒的,同為女人,又是妯娌一場,你們想乾嘛?想殺人啊?”

“現在是新社會,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早就沒有休妻那一套了,而且季東媳婦好得很,季東在世的時候,人家兩夫妻相敬如賓從沒紅過臉,不是你們隨便編幾句瞎話就能糊弄得了人的!”

大隊長扯著嗓門罵,臉都漲紅了,是被高老六家這幾個女人氣的。

可惜高秀香並不吃大隊長這一套,仍然罵罵咧咧說著各種難聽的話,鬨來鬨去就一個意思,要把何嫂子和小泥鰍趕走,趕出下河灣。

那邊一直摟著孩子沒說話,任由高秀香幾個鬨事謾罵的何嫂子,就是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衝著高秀香幾個諷刺一笑:

“把我跟孩子趕走,這樣你們就能順理成章地接手季東的那筆撫恤金了,對嗎?大吵大鬨擾得這靈堂亂糟糟的,還給我和孩子潑這麼多臟水,不就是為了那筆錢嗎?想要那筆錢你們大可以直說,沒必要搞這拐彎抹角的一套!”

說著,何嫂子就從她那褲子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了大隊長,讓大隊長念給大家聽。

大隊長不明所以,但還是打開了那張紙。

結果一看清那紙上寫的是什麼後,大隊長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了何嫂子一眼,急切地喊道:

“季東媳婦兒,這怎麼能行……”

何嫂子笑了笑:“沒什麼不行的,這是我跟徐政委求來的,章都蓋了,已經記檔了就不能再做更改,您還是念吧。”

大隊長無法,隻能硬著頭皮讀下去:

“初聞噩耗,心痛難抑,然保家衛國是我丈夫一輩子的崇高理想,身為他的伴侶,我也一直希望能夠緊跟上他的步伐,如今國家尚不富裕,作為一個合格的軍嫂,我不能給人民給部隊添負擔,所以,我何英,自願放棄丈夫高季東的撫恤金,將這筆錢支援給部隊做建設,如果我丈夫還活著的話,相信他也一定會支持我做出這個選擇,希望我們的國家未來會越來越好,這樣吾輩所犧牲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我丈夫在天上看著也能瞑目了!”

薄薄一張紙,精短卻誠懇的一份申請書,上麵還留著徐政委的同意批複,並且蓋上了第二十六軍團的公章。

大隊長念到後麵,眼眶都已經濕潤了,那邊站著的高秀香等人,卻是在聽完這段話後,齊刷刷懵在了當場。

外圍那些社員們也是一陣嘩然,所有人都驚呆了。

“放棄撫恤金?我的媽呀,這季東媳婦兒也太敢了吧?!”

“高季東不是都當上團長了嗎?這個級彆的軍官因公殉職,撫恤金能有多少來著?”

“這誰知道啊,咱這一片也沒出過第二個團長。”

“肯定不是個小數目,大幾百上千塊肯定是有的!”

“這都舍得放棄?那這季東媳婦真是好魄力啊!”

“能怎麼著啊,沒看高老六家那兄妹仨正虎視眈眈盯著呢,就算拿到了錢,這季東媳婦兒也不會是那兄妹仨的對手,遲早也得被那三個給搶了去!”

“我倒是覺得季東媳婦這招整得好,整得妙,高老六家那幾個想吞這撫恤金,都把何英跟她那孩子編排成啥樣了,這是要把母子倆趕儘殺絕啊,這吃相未免也太難看了!”

“笑死人了,何英直接把錢捐給部隊了,高秀香費儘心機有什麼用?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倒是要看看,把高季東的靈堂鬨成這樣,這回她打算怎麼收場!”

怎麼收場?人家臉皮可厚得很,本來就是為了錢來的,得知何英根本沒要撫恤金,那姑嫂三人簡直是氣急敗壞,搶過大隊長手裡的那份申請書,再三確認那底下的公章是真的後,高秀香一把就將那申請書給撕了個稀碎,衝著何嫂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後,拉著高老六家另外倆兒媳婦直接轉過身就揚長而去。

江栗之前就聽高鐵柱說何嫂子跟高季東那個繼父一家不睦,但也沒想到關係能差到這個地步,而且那仨個欺負人欺負得明目張膽,囂張惡毒的態度簡直是讓人大開眼界了!

“怎麼能這樣呢?這也太過分了!”江栗都快要氣死了,若不是場合不對,她都恨不得勒起袖子衝上去跟那個叫高秀香的狠狠乾上一架。

一旁郝紅軍歎了一口氣,小聲道:

“這就是女知青嫁到農村的現狀,鄉下地方,可不是跟你講文明的,講的是誰的拳頭更硬,高家在下河灣是大姓,那高秀香才敢這麼潑辣跋扈,高老六再不講道理,可你看有誰真當著他的麵去開罵的?這都是連著宗的,家家戶戶都是親戚,難不成不幫自己人還幫個外人?何嫂子沒個娘家給她撐腰,在這村裡孤立無援,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江栗心下一寒,下意識地看向大隊長的方向。

果然,雖然大隊長那會兒被高秀香幾個人的行為給氣得破口大罵,但這會兒他卻根本沒叫人阻攔,就這麼任由高秀香幾個人砸完了靈堂就這麼揚長而去,完全沒有要追究那三人半點責任的意思,甚至連讓那三人給何嫂子道個歉的意思都沒有。

江栗瞬間就明白了。

這大隊長嘴上罵得好聽,其實他生氣的不過是由他操持的喪葬禮出了紕漏,回頭這個事兒傳出去之後,會被社員還有其他大隊的人嘲笑,有損他大隊長的威嚴。

至於高季東的殯葬禮,以及被高秀香羞辱得顏麵掃地的何嫂子,那並不是他所關心的。

說到底,作為一個母親改嫁時帶來的拖油瓶,從始至終,高季東就未被下河灣高姓族人所接納,一直是被區彆對待的,就更彆提他娶的媳婦了。

不管是高季東也好,何嫂子也罷,甚至於他們這些知青,都是被排斥在下河灣之外的人,在這裡,外人不會被接納,也得不到歸屬感。

再聯想到高季東可能是T務的身份,江栗心裡就更是緊張,現在就是這麼個處境,萬一高季東的事兒暴露出去,何嫂子跟小泥鰍還能有活路嗎?

她下意識地就朝身後的何嫂子還有小泥鰍看去,沒想到這一看,卻是險些沒嚇破膽。

隻見何嫂子就站在靈堂裡微微笑著,可她的嘴角,卻有鮮血正在往外湧,一汩接著一汩,跟沒完沒了似的。

“嫂子!”江栗厲聲喊著,不等眾人反應,整個人就急切地朝著何嫂子撲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更新改到晚上十一點,請耐心等待。:,,.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