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何未答,“有一晚……去過。”
她不想說得含含糊糊,可總不能報上具體的月份日子。
謝騁茵似想到什麼,好奇心大起,欲要挨著她坐下。
謝騖清忽然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拿茶壺,偏巧擋住了四姐的腳步。他倒完茶,又拿了純銀的盛奶杯,將乳白色的液體倒入茶杯。隨即,把杯子推到一旁——她的麵前。
何未見麵前冒出一杯奶茶,如獲大赦,馬上兩手捧起白瓷茶杯,借著喝的動作,逃避他姐姐過於深入的閒聊。
謝騁茵旁觀著,悄悄觀察這個年輕女孩子,弟弟喜歡海棠,西府海棠。這女孩子周身白衣裡的臉,可不正像雪托著寒冬微綻的海棠。
“我有個沒打完的電話,”她忽地沒了聊天的想法,柔聲道,“你們先坐。”
說完,謝騁茵沒往裡間走,徑自出去了,臨關門前,像怕何未走掉一樣,熱絡地說:“何二小姐不忙的話,等我回來?”
“不忙,”何未搖頭,“我來天津沒大事,隻為了看客輪起航。”
門在眼前,關上了。
何未聞著茶杯飄出的奶香,瞧了一眼鄰座沙發上的謝騖清。
兩人頭回坐得近,竟不大習慣。
“剛才在餐廳見到你了,”她對他一笑,“你沒看到我。”
其實看到了。她極好認,冬日裡,尤其在北方,少見喜歡穿白的女孩子。
他為自己倒茶:“人太多,沒注意。”
“是啊,人好多,”因為大多是何家的旅客,她作為船主人,自然心情大好,“今年最後這一班客輪人格外多,大家都不想等幾個月再回家。”
他聽她說。
何未想想,客輪的生意和他無關,他該不感興趣:“你來過這裡嗎?這家利順德?”
“來過,”謝騖清說,“十幾歲的時候。”
你十幾歲?那是我幾歲?何未欲追問,細細算,但沒好意思。
思來想去,“哦”了聲。
“這裡的填料鵪鶉和龍蝦不錯。”她又說。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就是位子不好定。”她想提醒他。
這種地方,錢搞不定的,畢竟政要多。
謝騖清打開雪白的餐布,從一套餐具裡挑出吃蛋糕的銀叉子。
“如果你想吃,晚上讓人給你安排位子,”他沒看她,而是以目觀察碟子裡的四個美貌勝過口味的小蛋糕,“作為船票的謝禮。”
“不用,我晚上有事。”她搖頭。
其實船票對她來說,真不是大事。她對他解釋:“這兩張票,我雖然沒收錢,但不是大事。我們家每個客輪都留有特等票,就是為了方便送給家裡的朋友。每年往來十幾趟客輪,我送出去的船票要有上百張了,”她笑,“真不是大事。”
何未想想,又補充道:“而且你是白謹行的老同學,不看僧麵看佛麵。”
謝騖清沒回答,點點頭。
兩人繼續一個耐心為蛋糕相麵,一個捧茶杯思考還有什麼話題能聊。
“明天,準備去哪兒?”他忽然放了叉子,竟先問她。
何未舒了口氣,笑著答:“準備帶家裡人逛個好地方。”
她想等客輪順利出海後,帶蓮房去商業街。
謝騖清再次點頭。他把襯衫袖口的紐扣鬆解了,挽了兩折,邊整理袖口邊問:“去得地方熟悉嗎?”
“這裡我常來,哪裡都熟,”她說,“蓮房沒來過,想帶她去大使館附近走走,買個帽子。她喜歡帽子,自己舍不得買。”
他憑著這幾句話猜她要去的是法國大使館附近的商業街。天津在上世紀就被打開,成為通商口岸,商業發展得好,大小商店密密麻麻排了一長條街。他擅長巷戰攻城戰,經驗豐富,走過的路絕不會忘。有過什麼建築,高矮如何,是否有最佳射擊角,是不是適合設伏……稍微回憶就有譜了。那個商業街有個十字路口——
有個兩層帽子店正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女孩子應該喜歡。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如果有事,隨時找我。”
怕她誤會自己多管閒事,加了句:“我既然在天津,該替老白照顧你。”
“沒事,不會有事。”何未答。
謝騖清立身而起,進了裡間。
這間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房間沒配電話。從到了天津,不再受監聽的四姐終於有了自由,特地跑到這間房打電話。所以她眼下在何處繼續那所謂的“沒打完的電話”,不得而知。
謝騖清一進屋,和往常一樣順手解軍褲的皮帶,到半途中直覺不對,停了,重新扣好。他剛才在餐廳懶得應付那些人,借故走開,想回屋子裡透透氣,順便把好久沒穿過的軍裝脫了,換西褲襯衫……沒想到,屋裡不隻有四姐,還有先他一步離開餐廳的何未。
眼下一個年輕女孩子在外間,換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須找點兒適合又不會引起門外眾軍官們遐想的事情做,謝騖清環顧房間,決定找幾份報紙拿出去,兩人分著看報。
謝騖清剛夠到盛著報紙的籃筐,準備翻最新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他接了,帶著數日未好好睡過的疲倦,輕“喂”了聲。他把電話聽筒夾在臉下,手裡翻報紙的動作未停。
“清哥兒,”二姐在電話那邊柔聲、帶著幾分好奇地問,“聽說,你房裡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謝騖清手停住,冷淡地回說:“喜歡海棠的話,改日我讓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為國捐過軀了,今日,當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輕聲道,“這兩張船票可不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在這時局裡,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風險的。你當知恩。”
……
屋外頭,何未實不想聽,卻不得不聽。
先是聽到一句要送海棠,她聯想到,既然送花,應該是送給女孩子的。
謝騖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著、低聲說:“沒必要見到女孩子在我身邊,就胡亂想。”
他的聲音,繼續低聲解釋:“是,我是和她單獨在一個房間相處過。”
何未聯想到白謹行說的胭脂堆、榮華洞,複又想到謝四小姐說的,謝騖清被人騙到房裡的事。她約莫猜到,此刻屋裡的人應該是被準女朋友誤會,正在費力解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