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之所以著急和她要船票,隻因這一班,就是何家今年最後的一班客輪。
船從津港口走,那裡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和南方的碼頭不同,天津港一到冬天因為河麵結冰斷航,直到來年春暖冰化,才會有新一班客輪出港,所以一年隻有三季通航。彆的航運公司通常在秋末結束航運,何家最晚,結束在11月。
今年因為特殊原因,硬生生把出海的日子拖到了今天。
她在船開前一日到天津,入住利順德大飯店。這是英租界、乃至天津最好的飯店,因為離港口近,不止她,這班客輪的旅客都在今夜入住此地。
餐廳熱鬨得像過年,更像貴客們的小型聚會。
而何未這個船主人挑了最不起眼的小桌子,臨著窗,和蓮房吃飯。
蓮房初次隨她出京師,見什麼都新鮮,但柔柔弱弱的性子,不敢直接看,偷瞄上一眼,便開心了,朝她一笑。何未暈車,撐著下巴毫無食欲,唯獨被她的笑感染了,輕聲道:“今日晚了,明日帶你逛法國大使館那邊,有一整條街的好東西。”
話音未落,全餐廳的人都被忽然的熱鬨吸引,張望向西北角的屏風。
何未順著看,眼瞧著謝騖清帶了兩個青年軍官,走向三麵屏風圍攏的桌子。兩個大八仙桌,圍坐了不少的人,先後起身相迎。
一時間,有握手的,寒暄的,還有為他拉開椅子的。
他於熱鬨中落座,走到另一邊,她這個角度看不到了。因貴客已入席,熱鬨的迎接沒了,那個角落也歸於安靜。
何未想,他的處境比她預料得好,名義上還是貴客,能被放到天津送姐姐和外甥登船。
“謝公子沒看見我們?”蓮房問。
“瞧不見吧?”何未說,“離得遠。”
何未暈車沒食欲,見蓮房吃完,很快離開了餐廳。
未料,一出門,再次見到了熟臉。六國飯店遞信的小男孩立在電梯前,像在等人,小孩身後有幾個肅穆的青年人。何未瞧見他,他板正的臉上終於有了波瀾:“姐姐。”
倒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何未笑著輕點頭,往樓梯去。
“姐姐,”小男孩不悅,“你去哪兒?”
……
“回房間。”她好脾氣地答。
小男孩眼睛往地麵瓷磚上瞧,顯然對她的態度不高興了。
何未折回去,半蹲下身子,主動認錯:“以為你在等人,就沒想著過來說話,”她笑著哄他,“你說巧不巧,我一出來就撞見你了,咱倆真有緣。”
“一點兒都不巧,”他不悅道,“母親讓我找你。”
她不解:“找我做什麼?”
“母親說,何小姐為了送我們離開那個榮華洞,費了不少心力。她想請你喝下午茶,親自表示感謝。”他繼續學媽媽的話。
若對旁人,她能找到無數借口推辭。
這艘船上的客人都尊貴,她作為船主人,拜訪這個,不拜訪那個,被傳出去肯定得罪人。不過今天例外,她對謝家的人有天然的好感。
何未讓蓮房先回二樓房間,跟小男孩進電梯,往三樓去。
房間在三樓儘頭,是個大套房。
“母親在打電話,很快出來。”小男孩送何未進門後,替她關上了房門。
何未在裡屋的輕言細語裡,坐到茶幾前。那裡已經擺上了銀質的餐盤和茶壺、茶杯,隻等招待她這個客人。裡頭,女人以方言講著電話,偏巧她聽得懂。
“我倒沒受多少的委屈。說起來,真要感謝他們,得了不少寶貝……老狐狸們這些年,不知道從太監們手裡屯下多少好東西。我鬨個脾氣,他們便送一樣,算攢了些值錢東西,正好給父親充作軍用。我們添補些,還能給清哥兒置辦個新宅子。家裡是有,這邊沒有啊,他總飯店不是回事吧?”
清哥兒?謝騖清?
“若不是帶著幺幺,我斷然不會走。你不曉得,清哥兒被多少……”話音低了,聽不分明,接下來,完全沒聲音了。該是打完了。
很快,裡屋女人走出來,露麵的一刹那,臉上神情變了好幾變,先是見著何未的善意笑容,隨即訝異,再之後困惑:“你不是見人去了嗎?”對著門口說的。
何未循聲回頭,他不是在西餐廳嗎?
謝騖清立在門口,已經脫了軍裝外衣,正遞給門外的副官,明顯不是剛進來的:“打電話,記得關門。”他平平靜靜地說,坦坦然然地坐,卻讓屋內的兩個人全落了尷尬。
謝騁茵與他生得七分像,眉眼尤其是,白皙的臉轉瞬紅了,喃喃著:“何二小姐不是外人,是恩人麼,”顯是覺得錯了,解釋給弟弟聽,“沒說不妥當的話,不過說你被人騙去房裡……”
這話,成功還擊了謝騖清,讓他跟著尷尬了。
謝騁茵見弟弟臉色,尋思著,恐怕又得罪他了,於是安慰道:“男孩子麼,名聲固然重要……可你自來就招蜂引蝶,放心上做什麼?下回當心些就是了。”
謝騖清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手虛攏著,撐著臉,盯著謝騁茵瞧。
自船票送到飯店,四姐日提夜提,想見何家二小姐。他連番警告,以為到天津沒事了,未料一個不留神,讓她得了逞。
謝騁茵被看得心虛,自然理虧,轉而對何未柔聲問:“我說的有道理嗎?何二小姐?”
何未欲作走神都不行,被喚了名字,禮貌地輕“欸”了聲。不曉得在“欸”什麼。
這回,換謝騖清看著她了。
“是要當心……”何未自覺不大妥,趕緊加了幾句話,“不過這種事,度其實不大好把握。反應大了,被人說自作多情,反應小了,自己要吃悶虧……”
謝騖清仍靜看她。
初見那夜,她便想,他的眼像夜裡的什刹海。照見什麼,便映出什麼,瞧不出底下究竟壓了什麼……現在更甚。
“清哥兒精明得很,不大能吃虧的,”姐姐接話道,“不怕吃虧的男人,那是本身就沒多大能耐和資本的,彆說吃虧,就算被人吃了,也虧不了多少。”
何未險些被逗笑。謝四小姐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謝騁茵又道:“我們清哥兒不一樣,被人吃一口,那就虧大了。”
謝騖清轉而再看四姐。
他從進門,僅僅說了一句話七個字,就引得她們聊到這裡,也是不容易。
“所以想來,我父親禁他夜裡出去,還有些先見之明。”四姐姐又說。
何未又應了聲,陪著聊:“謝將軍家規一定極嚴。”
謝騁茵笑說:“是啊,父親他擁護新製度,尤其擁護一夫一妻的婚姻。對清哥兒這方麵,管得是多。”
“謝老將軍……是個跟得上時代的人。”何未努力表達讚譽。
謝騖清懶得再阻攔,閒閒地翹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看她們到底能聊到何種程度。
何未其實早就覺得不妥,無奈他四姐興致正高,不得不陪聊……她也靠在了椅子背上,卻是規規矩矩,麵對長輩的姿態。
謝騁茵笑吟吟見並肩坐著的兩人:“聽清哥兒的副官說,你去過百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