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她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說好了。”他肯定道。
謝騖清無聲笑著,掉頭往裡走,但沒太快,慢著步子等何未跟上。
她很快走到謝騖清身邊。白錦緞的裙擺因為走得快,纏在腳腕上,涼颼颼的,可她的人卻熱烘烘的,但礙於身邊是一扇扇大小包房的門,不便說什麼。隻是並肩走著。
她想想,輕聲問:“那我們,在你走前——”
“算什麼”三字沒來得及出口。
“平白落下一個名聲,卻什麼都沒有,不是很虧麼?”他笑著接話。
他竟學她說過的話。
兩人路過一方簾子,恰好有人端了菜出來,沒留神把珠簾子都撥到她臉上,被謝騖清以手擋開礙眼的珠子:“二小姐幫過謝某許多次,”他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吃了這個虧。”
她摸了摸臉,被珠簾子敲得癢癢。
謝騖清帶她往最裡邊的一個拐角處的包房走。
老板將這一片全都清了,留了十幾個包房給他們。今日高官多,監看謝騖清的人很難離得近,都隔著走道,或是在飯店外,而這邊是難得的清閒地。
最裡處那一間聚了七八個,有兩人在門口剝花生,見謝騖清立刻起身。謝騖清撥簾帶她進去,見桌旁的四人八隻手正在搓著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剛才在盤子裡扔了手表和子彈的兩位全在。
何未進去時,有個披著西裝人在給扔子彈的軍官點煙,軍官正要湊過去吸一口,見著謝騖清身後跟著個神仙一般的女孩子進來,眼睛倏然睜大了,直接被火燙了嘴,倒吸口冷氣,踢了那西裝男人一腳。
“眼睛不往該看的地方看,燙著不是活該嗎?”披著西裝的有一雙桃花眼,笑得彎了,劃了一根火柴給自己點上根煙。
洗牌的,摸牌的,抽煙的,喝茶的,桌旁四人都瞧被謝騖清擋在身後的女孩子。
被燙了嘴的心說:還說我?你們這都什麼人?盯著人家小情人看什麼呢?
剛點煙的心說:看清哥那樣兒……恨不得全擋著,連裙角都不給看。
攥著象牙骰子的心說:看差不多行了,朋友妻不可欺。
喝茶的踹了一腳攥骰子的,打眼色:什麼情況?給我講講。
謝騖清微一低頭,避開內隔間的門楣,順手替何未把眼前的一半布簾子撩開,瞧了他們一眼。四人默契地一伸手,齊齊把剛碼好的牌全推倒了。紅絨桌布身上,乳白色雀牌和碧色骰子被八隻手揉到一處,嘩嘩地重新洗上了牌。
……
鄧元初仰躺在內隔間的臥榻上醒酒,一見兩人進來翻身坐起,自己把自己趕了出去。臨走前,鄧家公子還不忘給兩人拉上隔間的木門。
這個內間極小,平時用來給包房裡醉酒的客人休息用的。
推拉門藏在古董架後,一拉上就更顯小了。除了滿架子古董和書,就隻剩下個羅漢榻。一個小巧的青花瓷油燈在燈座上,照著這狹窄的富貴窩。
何未熟此處,自然曉得臥榻是煙榻,而一套煙具和鏤空的銅煙燈都在古董架最下層。
她繞了半步,有意擋在了古董架前,儘量不讓他看到那些:“你上臥榻吧?”外頭的男人聲音齊齊靜了兩秒,隨即又熱鬨起來。
謝騖清早瞧見她擋著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一個燒過幾十萬鴉片,禁了幾年煙的人,怎麼會見不得這個。不過他沒揭穿,順了她的意,往榻上一坐。
男人的影子從腳下地板拖長到了牆角。
說點什麼好呢。
她踱步過去,一步想句話,踱到他麵前了,仍沒尋到句漂亮話。
何未挨著他坐下,撿了句最閒的閒話:“你說我二叔什麼都好,沒有缺點。為什麼家裡人容不下他?”
“人以群分,若你們家那些人容得下他,反倒辱沒了他。”
倒也是。她點頭:“還是歲數大的人會說話,你一說,我便覺得沒什麼了。”
謝騖清笑著往一旁靠,瞅著她。
“也不算大,你現在正當好,”她自覺失言,改口道,“這是閱曆。”
謝騖清笑而不語,仍舊瞅著她。
“我就喜歡有閱曆的。”她聲忽地輕了。
叩門聲打斷他們。
“清哥,何家有人送了臘八粥過來。”鄧元初說。
“進來。”他沒說多餘廢話。
鄧元初一推門,撲麵而來的粥香灌入這小隔間。不止他們早上領粥的,外麵一群人全有。何未猜想因為均薑回去說了今夜事,姑娘們沒停歇裝了過來做謝禮的。
“這是清哥的,”鄧元初端著一個白瓷湯盅,擱到桌上,“雍和宮那一碗。”
鄧元初分秒都不願耽誤他們,放了湯盅,退了出去。外頭問:怎地那戲班又唱起來了。鄧元初笑著回,這不是明日何二小姐生辰嗎,這慶生辰講究的就是找個班子連唱幾日。不過我想著連聽幾日也不該在此處,留人家下來熱鬨熱鬨,唱到後半夜討個喜氣。
她一扭頭,見謝騖清手肘撐在矮幾上,正瞧著自己。
她瞧他身後牆上的燈影子。
電燈是個奢侈的東西,何二家前幾年投資了石景山增設的電廠,她由此了解到全國上下裝電燈的沒幾萬戶。就算裝得起,國內電費也貴,每戶按燈泡數量算錢。這種小隔間的包房當然不可能裝燈泡,配的都是瓷油燈。不過如此更好,有情調。
“你過去和女……孩子一起都這樣話少?隻是坐著?”她本想問他過去和女朋友一起做什麼,但說到“女朋友”心裡不舒服,臨時改口成了“女孩子”。
“要看,”謝騖清似在回憶,“看這個女孩子需要我做什麼。”
“人家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她更不舒服了。
謝騖清沒否認。
何未撐著下巴,不吭聲了。
他瞧著她的眼睫毛微眨了下,又眨了下,倒是有耐心,瞧了好一會兒。直等到她有下榻的念頭了,才出聲問:“不高興了?”
“沒有,”她口是心非地說,“你年紀大我這麼多,尋常人早結婚了。有過女朋友是正常的,沒有的話……倒真要讓人覺得有問題了。”
“是嗎,”他若有所思,“看來我隻能承認有過,且有很多,才顯得正常些。”
“多了……也不大好。”她往回圓。
外邊戲班子果真沒閒下,鏘鏘鏘鏘,一次更比一次急。
謝騖清在鑼鼓的催促裡,把肩上軍裝搭在榻旁,隨手將矮桌往一旁推了把。
要睡嗎?她奇怪看那被推到邊沿的矮桌,外邊那麼吵還能睡得著:“先把粥喝了吧?”怎麼都要喝上一口,畢竟是四點多去誠心領回來的祈福粥。
謝騖清走向燈座,將瓷油燈滅了。
屋子一下子黑了不少,幸有小窗外的油燈光隔著五色碎玻璃照進來,彩色光影落在她的麵上、身上。何未起先不解他想做什麼,漸漸地,在暗裡見他回到榻旁。在嘩嘩洗牌聲裡,謝騖清高瘦的影子靠近自己……
“外邊……有人。”她像在循環往複的夢裡,仿佛回到了抱廈的日光裡。
“知道。”他說,更像在重複抱廈裡的對話。
外間全是自己人,沒人曉得裡這個角落裡的情景。
推開一扇推拉門,能見熱鬨的雀牌桌,往外走是雙層的珠簾子,再往外,隔著十幾個包房才是外人。他和她今夜難得一回,在重重的人影掩蓋下,待在最不起眼的這個滅了燈的無人見的羅漢榻上做點想做的,說點想說的。
何未見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動不動。她似在夢裡,還是那種被什麼魘住死活動不了夢裡。謝騖清的長褲塞在靴子內,槍斜斜在後腰,能見個槍套的黑影子。他從不摘槍,她記得每次都是,不管在天津的租界酒店,還是在那晚,從沒見槍離過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