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應了,倒真像偶遇。
大半個月沒見,他頭發似乎長了些。想必剛用手向後攏過,短發微微向後,眉眼都完整露了出來。因剛在戲樓裡,他沒披外衣,穿著一件立領襯衫和軍褲就出來了,白色的立領突顯了尖下巴。他似不大愉快,麵容嚴肅地微抿著唇,在看到何未時抿著的嘴角終於有了笑意。
何未忽覺得披肩的軟毛戳著下巴,戳得癢,她用手撩開那幾縷白絨毛。
兩人對視著。
兩人見一麵太不容易,他想多瞧她一會兒,於是帶她往遠處的回廊走。初五沒出年,她穿著仍是年節該穿的銀紅色的半裙,耳旁還戴了和田白玉的耳墜,搖蕩在臉旁,瞧著可愛。兩人肩並肩保持著合理的距離,走了一段合理的時間後,尋到個避風又避人的轉角處。
“這半月還好嗎?”她輕聲問。
他微微頷首:“還可以。”
“酒喝了不少?過年應酬多。”
他照舊點頭。
“我聽說,”她終於問,“你們家有喜事?”
這傳聞本就因那封電報而起。謝騖清怕人懷疑到何未身上,問二姐要了個親信做幌子談了場“要結婚”的戀愛,昨日那姑娘剛滿麵淚痕咬著銀牙在飯店裡罵了半天“謝騖清你不是東西!”,哭著離京複命去了。
而今夜這個電報裡真正提到的女孩子卻在吃著飛醋,倒真讓他不知如何答了。
“你想我如何答?”他問她,“真信這種事?”
其實沒太信,隻是……莫名吃醋。
“我雖大你不少,但在這一輩的將軍裡算是年輕的,”他思索著,“不急著定終身。”
“倒也是,”她陪著他調侃,“謝少將軍聲名在外,且看且選。反正在你那裡動真心,都是有去無回的。”她學他在天津和謝二小姐的通話。
他笑了:“記性不錯。是不是偷聽來的,更容易記得清?”
何未臉一熱,沒吭聲。
謝騖清沉默下來。
她料算他有話說,耐心等著,等了不知多久,久到開始不由自主跟著戲樓傳出來的鑼鼓點兒猜測要開鑼的是什麼戲,久到開始感到不安。
“我要走了。”謝騖清突然說。
何未像被針刺了下。
他輕聲說:“就在最近,無論生逃還是死遁,必須走。今晚是我們能見的最後一麵。”
綿長的針戳到心裡,好似動一下心裡的針都會紮得更深。
她定定瞧著他。謝騖清靜立在燈籠下,任由她看。
話在心裡胡亂堆著,堆得太多,反倒不知該說哪句。
生辰那晚她想過是否能跟他一起走,發現根本不可能。她是唯一繼承航運的人,唯一能照顧二叔的親人,若哥哥沒有走的話,她還能有一絲機會,但現在……
他如果遇到的是彆家小姐就好了,至少不用孤孤單單走。
何未看向燈籠,胡亂想,他們似乎常在夜裡見,一有燈他就會出現似的……
謝騖清曉得她在借看燈籠強壓心頭的難過。
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她,破天荒地沉默了許久,意外地對她說到自己:“我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槍,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東西。有幾次見到小孩子見怪不怪看著路邊死去的人,說不出的感覺。”
他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世道、這個世界不正常,不是他們該麵對的。明哲保身不難,可不結束戰亂,以後的孩子怎麼辦,一代代下去還要麵對什麼?”
他最後一問不是對她,更像自問。
何未被他一番剖白引得更加難過。他在解釋為什麼要走,解釋為什麼放不下槍。
她輕搖頭:“你沒法留下,我沒法跟你走,都是相同的堅持。不用解釋。”
“但有些堅持,我確實想過要放下。”他說。
她沒懂。
謝騖清低聲又說:“我慣來討厭牛羊乳相關的食物,隻覺得腥氣,無法入口。你喜歡的那個奶酪……試了十幾次,還是不能習慣。”
她以為聽錯了。
他竟獨自去吃了十幾次?隻因她說過喜歡?
謝騖清平靜地像說一件應當做的事:“下次回來,我再去試試。”
“不喜歡,勉強自己做什麼?”她輕聲回。
“你既喜歡,就有可取之處,值得一試再試。”
她的心和人像沒重量似的浮在那兒,說不出究竟即將分彆的難過更多,還是聽他如此說的歡喜更多。她遇到的公子哥兒多,聽得漂亮話也多,若論漂亮話她能說出比人家更勝一籌的……唯獨沒遇到過謝騖清這樣的,做始終要擺在說的前麵。
裡邊開了鑼,似在催他們。
“北京內城有個城門叫德勝門,”她抓住最後機會說,“古時出兵常從那裡走,取旗開得勝的意思。”她努力壓著聲音,有些抖,怕聲大了被他聽出來。
“我知道,”他答,“這次很難從那裡走。”
今日的謝騖清無法光明正大從德勝門離開,這是個遺憾。
“還有個城門叫安定門,”她接著說,“是過去出征的人大勝回來走的門。下次你入京,提前告訴我,我在那裡等你。”
安定門。
謝騖清輕點頭。他記住了。
戲開鑼,兩人踏著熱鬨的鼓點兒進去的。
他被久候的人迎著帶去主人家包廂,迎他的人還親自為他披上了外衣。
“清哥。”她知今夜再難單獨說話,心有一事忘了囑咐,跟著上去兩步輕聲叫他。謝騖清腳步略頓,折返到她麵前,輕聲問:“怎麼?”
樓內梁柱上被畫滿了藤蘿,在一個個大紅宮燈下,像極迷人心魂的戲中幻境。兩人立在門處,最是惹眼的地方。
“幾十萬不是小數目。”她輕聲說。
這恭王府是北京幾十座王府裡最貴的,主人家私底下找人估價也才估了幾十萬。他一把火就燒了人家幾十萬煙土,當然會被索命。但這話她無法明說,旁邊都是小廝。
“日後小心些。”她隱晦地說。
禁煙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其中凶險並不戰場上少。
謝騖清懂她的話中話,笑了笑:“好。”
兩個穿著馬褂的男人迎出來,仍是迎他而來的。
“此處風大,”謝騖清輕聲說,“去吧。”
他不再多說,轉身背對她,跟著引路人走了。何未見他的軍靴踩在宮燈的紅影子裡,懊悔最後沒答他,他已在熱鬨寒暄中進了主人家的包廂。
戲裡告彆都是一彆再彆,沒想到兩人最後的對話竟如此簡單,平靜得像明天還要見似的,再見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