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九月。
日本關東大地震,死亡數字有十幾萬人。
一時間全國募捐,號召“救災恤鄰”。沒人能想象到上半年還在抵製日本經濟的同胞們,能在如此一個自家四處戰亂和饑荒的情況下,籌善款籌物資,最後連同紅十字的救護隊一起送到了日本。
鄧元初從財務部見到的捐款捐物的統計數字,感歎了兩句數額巨大。
“這是屬於國人的善良。”何知行評價。
隻希望他們真能看到中國人的善意。她想。
***
十二月底。
謝騖清終於回到廣州城,下午三點到的。
在廣州的公寓裡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襯衫和西褲,在客廳裡坐下。
他回來直接去了前線,姐弟幾個人時隔兩年,今日終得一見。大小姐見弟弟就想起先夫,落了淚,三小姐在一旁安慰。謝騖清沉默。
等二小姐來了,這才緩和了氛圍,一起說到謝騖清的婚事。
“父親說,在那種時候肯和你定終身的女孩子,萬萬不能辜負,”三小姐是短發大眼睛波波頭,長得像母親,性格也像母親,她藏不住心事好奇問,“清哥兒你怎麼做人質都能被人看上?在家裡也不見你如此出色。”
“我看上她。”他無意同三姐辯駁。
“你怎麼做人質也不好好做,還要追著姑娘走?”三小姐輕聲笑問,“因為像海棠?”
謝騖清輕歎。這談話一時半刻難結束,須找份報紙看。
二小姐輕抿了口茶,柔聲說:“你彆把清哥兒問惱了,不給我們聊的機會。”
大小姐摘下棕色玳瑁邊框的眼鏡,望著謝騖清:“救過不少僑民的何家?”
二小姐替謝騖清答:“正是那個何家。”
三小姐笑起來:“義商之家。我聽人說過,過去何家航運主走海外,自她露麵,在內陸也發展起來了。”
二小姐的先生是做銀行的,算生意場上的人,她笑笑說:“是。不過生意的規劃並非一朝一夕能定下的,應該是何老先生的布局。”
“海棠花總有功勞。”三小姐替未來弟媳說話了。
“那是自然。再好的規劃,沒一個有能力擔得起的小主人也是空談,”二小姐笑說,“這段日子,凡聽人講到何二小姐,全是讚譽。何家航運如此大,她卻沒有做‘船王’的意思,有好處要拉著大家分一分,不喜獨占。我先生的朋友見過她一次,說她身負盛名,本人卻不見鋒芒,說什麼話都和和氣氣的,萬事謙讓,懂事又知恩,頗得世交長輩們的好感,凡打過交道的都想照拂她。”
大小姐微微頷首:“靜水深流,是有大智慧的女孩子。”
謝騖清回憶,一年半前的她還有壓不住鋒芒的時候,看來是長大了。
二小姐忽然微微笑,看謝騖清:“清哥兒,你的西府海棠獨掌著航運,已是待嫁小姐裡最富貴的一個。見過的公子哥都說驚為天人,不敢追求呢。”
謝騖清也微微笑,什麼都不說。
三小姐感歎:“人家西府海棠有內外航路在手,富貴錢財不愁,生得又好。清哥兒,她是如何看上你的?”
謝家三小姐喜歡損著逗弟弟,四小姐喜歡捧著逗弟弟,兩人平日裡搭夥逗趣合適。今日捧的那個在海外避險,隻剩下一個損的……
二小姐瞧不下去,輕歎一聲:“清哥兒在年輕一輩將軍裡算有些功業的。”
大小姐也說了句公道話:“長得也還過得去。”
謝騖清立身而起,三位小姐望過去。
他走到報紙籃裡,挑了兩份報紙,回到原位。
三位小姐很欣慰,繼續聊。
二小姐想起樁事,思量再三還是說了:“有個閒話還是和你先打聲招呼。那天父親問,我已先替她否認了。有人說……她和自己的姐夫同居過。”
三小姐驚訝。
謝騖清放下報紙,破天荒地說了句:“是傳言,她和我是初次。”
屋子裡靜得像沒人……
四十歲出頭的大小姐,加上兩位年過三十五歲的二、三小姐,都在各自思考著弟弟的話。想問,但礙於謝騖清已年近三十,在尋常人家早做了父親,追問男女□□不大妥當……
“親吻。”他不得不做了補充。
謝騖清其後沉默良久,見她們三人依然不說話,於是生平頭一次破例解釋到了最後:“第二日我就發了電報給父親,你們見到的那一封。”
二小姐微微頷首,離開倒咖啡去了。大小姐戴上眼鏡。
獨獨三小姐望著謝騖清,想象不出他親人是什麼樣子的,何種姿勢與神態,可這種事做姐姐的也不好問到底,左思右想許久才喃喃了句:“清哥兒長大了,今日才覺得。”
等到晚上,公寓客廳裡擺進來不少西府海棠,是二小姐離開前囑人買來的。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匆匆一麵後就離開了公寓。謝騖清獨自對著海棠花們,想到百花深處他背對著何未收拾床榻的那日。想了會兒,他才察覺自己的視線始終在一張照片上。
那時的謝騖清以少將軍成名,麵對鏡頭的站姿是當年父親授意的。一手斜插在軍褲口袋裡,一手搭在軍裝外的寬軍帶下,虛握成拳,是當時將軍們喜歡的姿勢。
十八歲的他下巴微微揚著,心有長風萬裡。
那時的他並不知半月後就要遭受一次刺殺,自幼抱著自己的伯伯一次下了狠手。後來你他醒時見家人的眼淚,就想,謝騖清這個名字其實是負累,讓親人哭的三個字。
所以他不太喜歡用謝騖清,從回廣州,照舊對外用謝卿淮。
謝騖清這次回來,是身體吃不消了。
他自重傷初愈到長途北上,沒兩月又跨越大半個中國,直接深入前線,這仗一打就是快一年。那天在廣州公寓被二姐強迫看醫生,直言,須靜養,不能再顛簸受累了。他不得不將離開的日子延遲到一月底。趁著休息時,被拖去西江講武堂作特約教員。
謝家除了大小姐,餘下都對外自稱是無黨派人士,在講究派彆的講武堂算異類。因他是曆經反清、反袁和反軍閥的將領,倒沒出現服不了眾的情況,反而遠離人事往來,落了清淨。
軍事相關的投彈、爆破、射擊和刺殺等等課程都交給了普通教員,他主教攻防戰術和繪製軍事圖紙的課程,另外還有反帝反封建、打倒軍閥的思想課程。
過年前最後一堂思想課上,他講起列國抱著不可見人的目的支持各大派係軍閥,講起日本扶持奉係的狼子野心:“列國從沒放棄分裂我們,美公使也在支持直係。追根究底就是怕我們統一,怕我們穩定,穩定就意味著強大。”
“為什麼我們這一代反清結束要反袁,到如今還要反軍閥?我們又不是戰爭機器,”他在講堂上最後說,“因為我們渴望真正的強國富民。”
下課後,廣州來了人,說要見他。
人被帶到他麵前,很快說明來意,去年廣州扣了一艘從日本回來的船,船本是送捐贈物資去的,回來繞路南洋,慢悠悠走,不知怎地走錯了航路。因沒有入港手續,被當場扣下了。
扣船的職員一查船是何家航運的,連發數封電報讓他們補手續,對方都嫌戰亂不肯冒險過來辦,船員們本就是廣州的人,都各自領了報酬歸家,而船如何處理,卻再無下文。那船可不比一般的船,貴得很。何家航運關係網大,誰都不敢擅動船隻,直接鎖在了碼頭。
等要過年了,何家終是記起還有這一艘船,來了消息說這船的原物主不是他們。南北戰事太頻繁,不想冒險再過來,若能通知到本人,就請將船交給其真正的物主謝卿淮……
謝卿淮不就是他。
謝騖清坐在教員休息室的椅子上,手握那封電報。港口職員悄悄打量他,如同打量一個“家財萬貫、盤剝百姓”的隱形大軍閥……這種新式蒸汽輪船是大船運公司才買得起的,何家航運做那麼大不過買了六七艘,可想而知有多值錢。
……
謝騖清沉默地將電報緩緩對折,再折,直到折到無法再折,再被他重新打開。
最後竟帶著一絲絲無奈,低頭瞧著電報,溫柔地笑了。
黃昏時分,謝騖清到碼頭登了船。
貨倉裡堆滿了從南洋采買的物資,碼頭負責人對這位謝卿淮將軍是隻聞其名不識其人,見本人倒合了那個傳聞,是從鬼門關回來的人,瞧著就是重傷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