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過去做什麼……”她被喚醒。
小嬸嬸好笑瞧她,接著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說話就是賣關子。”
小嬸嬸伏過來,問他們親熱到何種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講了兩句。
小嬸嬸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說著風流,實則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當年何知卿被人騙到迷香洞,硬塞了個女孩子。大家都想看這個自幼殘疾的何家九公子出醜,料定他不行。那晚房裡不知發生何事,後來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嬸嬸是大嬸嬸帶出來的,不出來就要病死在櫻桃斜街了。嬸嬸說,人不能不明不白出來,要被贖出來都沒得一個名分,會被嘲笑一輩子。於是就按納妾的法子收留的。
她和九叔沒感情,也沒發生過關係,平日幫他們夫妻兩個照顧家。
“你九叔叔在最難堪的時候遇到姐姐,這便是因緣。這類緣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淩晨一點多,燭台上蠟燭燒了大半,蠟油從頭一徑灑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離了小嬸嬸的房間,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人家的客房都在樓下,主人臥室在樓上,因九叔活動不便,在這裡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樓,聽到客房外的兩個兵士在低聲家鄉話交談,她懂這個方言,在說謝騖清還沒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驍副官來看看。
何未走到跟前。
兩人立正,衝她倏地行了整齊的軍禮。
何未禮貌笑笑,越過兩個兵,輕輕扭開門進去了。
屋裡黑著,謝騖清的影子立在窗邊。他一手插著軍褲的口袋,背對著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關門的動靜,他回頭瞧這邊。
何未輕輕說:“是我。”
謝騖清沒說話,他拉上窗簾,將屋子裡最後的自然光都蓋住了。在濃得不見五指的黑裡,何未輕聲說:“為什麼還沒睡?不習慣?”
地毯吞沒了全部的腳步聲。
何未對黑暗的適應能力沒他這種經常夜行軍的人高,偏九叔家簾子額外厚重,不止擋光,還有隔音的用途。
她隱隱感知他從窗邊走到床畔,以為他要開燈。沒想到謝騖清沒照她所想的做,而是離開床邊,緩步到她麵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過,柔得不成樣子,“叫人給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說得慢,再無彆的異樣。
她定了定心,柔聲說:“不渴。”
他在暗裡盯著她瞧了半天,啞聲問:“現在幾點了?”
這問題……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點多。”
“一點多找我,”謝騖清將一句話分成了兩段,問她,“做什麼?”
“下午沒講完,”她快速說,“他是我哥哥的至交,還和我從小長大,而且曾經救過我。玉如意……算是我還他的。”
他呼出的熱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麵孔卻仍不清晰。
“來找我,就為了玉如意?”男人低聲問她。
屋子裡僅有一處聲源,來自東北角的自鳴鐘,一左一右地擺蕩著。客房裡灑過香水,小嬸嬸囑人灑的,本是灑個新鮮,大嬸嬸嫌不好聞,怕人家南方來的水靈靈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氣味,點了檀香。香爐不曉得在何處,像過了水汽般,鬱鬱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徑往不妥當的地方去。
她想到揮來揮去的白色貓尾,想到小嬸嬸教她的許多親熱法子……
想到小嬸嬸說,保守的男人不是不會,而是把得住。
但她……隱隱覺得他把不住了。
謝騖清的拇指在她上襖領口的布扣子上,兩指撚著,就解開了一顆。
他在外應酬時見得太多,尤其在這種新舊對撞的年代,舊時的仙館堂子還在,新式的舞廳緊隨其後,有人為留住舊日風貌,喜好點一杆大煙槍在堂子裡談事情,手時不時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標榜新派思想的,為顯示對家中包辦婚姻的厭棄,更喜好在言語上討論新時代的男女關係。新舊混雜在一處,他見多了白煙陣陣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顛簸的影子。
少年時多在戰場上,其後重傷在南洋,要去了歐洲讀軍校,再回來又是戰場。如他這般,不是在槍林彈雨的腥紅血裡浸著,就是在風月場上偽裝成風流客、於胭脂雪裡泡著的年齡正當好的男人,全部該見的不該見的都看透了。對她,自然也想過。
謝騖清的手指很長,因血液裡有酒精,指腹比平日裡更柔軟溫熱。
……
他讓她想到過去南洋讀書時女同學捏她肩頭,笑著說,你這裡毫沒肌肉呢,網球課怕是拿不到好成績了……還有上遊泳課,大家天然膚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還在想自己會不會淹到水裡爬不上來,身後同宿舍的本地女學生就把手放在她後背和腰上,問她吃得什麼好東西,能讓皮膚這麼滑,滑而柔膩。她們那時女孩子鬨得厲害,在宿舍裡忽然就伸出一隻學姐的手捏捏你的胸,然後在一陣笑聲裡說:哎古詩詞裡都講求的是小而玲瓏的,和歐洲人的審美完全不同,你這樣的還是去歐洲好了。
……
這個自鳴鐘改裝過,到準點不會敲響,但會有輕微的哢噠一聲。她被兩點的這一聲響驚到……謝騖清一感覺到她後知後覺的害羞和推拒,低頭親她的劉海:“好了。”
像在安撫,又像是最後的溫存。
他短暫地離開她,給房門上了鎖。
……這時候鎖有什麼用。何未低頭,從下往上係著布紐扣。
他走回來,幫她係了胸前兩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後來曉得他在夜裡的視力好,領會到他在瞧什麼。如果現在能見到臉上顏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紅棗糕了……而是布坊裡最紅的那塊剛染出來的布,掛在竹竿子上蒸曬著。
“我去泡壺茶,給你醒醒酒。”她亂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輕聲說,“我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