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手拿起一本舊書,翻了翻,以此分神。
那書留存太久,頁腳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閱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養傷時,出不得屋子,就請了德國人和法國人到宅子裡教語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筆記,紙邊緣比這翻得還爛。
“過去你怎麼誤卿的,”何未在曖昧裡,挪動腳步,去綠瓷磚壁爐前,“就憑著不說話嗎?”
“謝騖清的寓意是,”他拿著書,告訴她,“為赴清明盛世。”
其實她理解。
隻是大家喜歡開他玩笑。
兩人沒來得及多聊,小嬸嬸已門外叫她,說是有客來,懇請見謝騖清一麵。
怎麼謝騖清在這裡的消息,這麼快就傳出去了?
她帶著疑惑,和他從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樓茶室。茶室的竹簾後端坐著兩位中年男人,都穿著舊式的長袍子,靠外的是典型長方臉,因年紀大了眼窩極深,另一個生得細致得多,麵上雖褶子多,但能瞧出是自己保養過的。何未想,這兩個是遜清朝廷的。遜清朝廷的人自帶陳舊的傲氣,哪怕弓著身子求誰,也無時不刻不讓人覺得他們的謙虛是假的,下一刻就要從那兩片薄唇裡冒出幾句譏誚話。
九叔陪坐,見謝騖清來,笑著說:“這不就是了。”
兩人先後起身,長方臉上前,喚了句謝公子,另一個沒做聲,跟著立在一旁。謝騖清微微點頭,沒說話,在兩人對麵落座。何未跟著到九叔身邊,抱過來臥榻上的貓,聽了會兒,原來這兩位是以“私人拜訪”的由頭,來問謝騖清求助的。
說的還是幾個月前馮軍閥把遜清皇帝趕出紫禁城的事,例數著這不合先前的約定,如此種種。長臉是內務府的,另一個是個老太監,都追隨著皇帝到了天津。他們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係幾個軍閥都不理會他們,於是想到北上的談判團,希望借著這次談判,能把紫禁城給他們要回來。
何未抱著貓,聽得心裡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們簽下來的……你們倒好,隻想著如何搬回宮裡。
這還是何未初次見謝騖清會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隻要他不想理會誰,誰都彆想讓他多說半個字。不過他對外有應有的涵養,隻是靜坐聽著,對方車軲轆話轉了幾百回,到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是心軟,隻是偶爾點頭……
等到後頭,那兩位把肚子裡的話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連喝了幾口。
懷裡的貓都快睡著了。
“謝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們這一行來,其實是危險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們可全程為你們安排。”
謝騖清輕抬眼,看說話的人:“一直聽說你們和日本人關係好,看來不假。”
兩人都露出了謙遜的笑容,謙遜裡有著隱隱的自得。
“說到日本,難免想起旅順和大連,”謝騖清像在閒聊,“北上時我們也途經日本,和他們討論過這兩地。日本人到今天為止,仍不願還回來。”
言罷,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輩將領早將身家性命交給家國,生死由天。兩位若同日本人關係好,倒可一同儘力,說服他們歸還國土。”
謝騖清一番話說完,屋子裡隻剩三處在動,鐘擺,貓尾巴和她撫著貓的那隻手。
那個內務府的剛想展開說日本天皇對皇上的關懷,將話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適,她來送客的戲碼。誰知謝騖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們也沒再談下去的意思了。
兩位不請自來的,主動起身告辭,何未替九叔送他們到了大門外。
沒承想,那太監在上黃包車前,有意瞧了她一眼,笑著說了句:“二小姐上一回買走的玉如意,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太監歎了口氣,遺憾道,“隻是所贈非人啊。”
老太監草草抱拳,上了車。
何未立在原地,目送一前一後兩輛黃包車和車旁跟著跑的幾個小太監遠去,心裡七上八下的,不敢回頭看謝騖清。
等回了茶室,九叔正接過漱口的熱茶,含到嘴裡、吐入銅盆,他陪到現在確實累了,讓何未招待謝騖清,他和大嬸嬸回了房間。
等九叔走了,何未抱著貓挨著他坐下,輕聲說:“謝謝你,給足了耐心。”
謝騖清可以甩臉走,不給他們顏麵,但九叔是常住京津的人,若謝騖清在他府上得罪人,這些人勢必要把一部分賬記在九叔頭上。
他笑笑,沒多說。
她心不在焉摸著貓,不知是不是因為揣著心事,總覺謝騖清也額外沉默。
沒想到遇到宮裡人,竟扯出了玉如意的往事。當初皇帝大婚把幾十箱東西押給彙豐銀行,同時拿出不少寶貝上下疏通關係,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輾轉問人買下,送去召府作了訂婚賀禮。
她喜好善始善終,畢竟召應恪和她自幼長大,又是哥哥的至交,還曾救過她。兩人雖不能結婚,但往日情義在,便送了這一份厚禮作為了結前情的紀念。兩人到此為止都沒傷過和氣,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緣由。直到召應升的事發生,召應恪和她翻了臉,何未因被誤解而傷了心,來天津九叔這裡住了一段時間。
直到宮裡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貨輪的事,順便將召應升的事辦完……那晚她等在宮外,沒等到俄公使,卻等到親自送回玉如意的召應恪。
也是那晚,她被攔在德勝門外,被帶去百花深處,見到了謝騖清。
……
她和召應恪早年就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何家航運越做越大,召應恪追隨的奉係成了如今大權在握的人,兩人更成了無形中的焦點。
饒是她坦坦蕩蕩,也撐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剛才那人說的玉如意,是我買下送給召應恪的結婚賀禮。”她輕聲說。
貓的白尾巴掃掃他的手腕,謝騖清低頭看著貓,輕緩地摸了兩下貓的背脊。這貓平日裡黏人的很,誰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嬌,不知因為謝騖清是個滿身血腥氣的將軍,還是有彆的什麼緣由,貓和她一樣分毫不動,琥珀色的大眼睛盯著他。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現在還在我家裡。”她含糊著簡短解釋。
謝騖清輕點頭,沒追問。
她寧肯他追問,好過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不過她當真什麼私心和藕斷絲連都沒有……也不曉得心虛什麼。
九叔和謝騖清一見如故,兩人晚飯都喝了不少。謝騖清從奉天連夜坐火車回來,沒睡好,借著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嬸嬸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嬸嬸房間魂不守舍,翻看著外文的時裝報紙,想著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揚的,自斟自飲時不大抬頭,隻是偶爾望她一眼,被酒氣茶煙染得像隨時任人采擷……不對,是隨時要采擷誰的……
小嬸嬸忽然說:“怎麼早早去睡了?也沒叫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