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歲來過北京,在德勝門下走過,”謝騖清在她背後說,“那時想,那一戰勢必要勝,推翻清王朝再回來。再回來定要帶兵從此門走,暢快地走。”
“你手裡的前半句,就是那年寫下的,”他告訴她,“而後半句,一直沒想到合適的。直到那晚,我離開恭王府,讓車去了安定門。回來,寫下你手裡的話。”
一句話相隔十年,分彆出自十七歲的謝山海和二十七歲的謝騖清之手。
這上邊有他的家國與誌向,也有她的名字。
謝騖清之前隔著一個珠簾等她,見她轉身瞧自己,掀開珠簾進了臥室。珠簾子在他身後落下,白珠子一串串地撞擊著彼此,纏繞晃動著。
“我……以為,”她在窗外熱鬨的燒火做飯,澆水融冰的笑聲和雜音裡,幾度哽咽,許多事忽然都明朗了,還有許多她從沒敢想的,“以為,你沒這麼喜歡我。”
謝騖清眼裡盛著笑意,輕聲回她:“有多喜歡,我也不好說。又沒比較。”
她一下子想到兩人初次親吻那天,他問自己還覺得虧嗎?自己也是如此答的。
謝騖清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
而且他從來都順著她的心意,能做到的全做了。
方才在車站,謝騖清下車前,留了幾個兵士守車廂。她隔著布窗簾,見他被數千人擁在其中,和迎接的學生、進步代表握手,軍帽下的眼睛裡有著禮貌和笑意。她看得心潮澎湃,為他高興,哪怕北上之行的目的已無法達到,但各界還是仰慕和欽佩他們這些愛國將領的。
她感動的心情在一轉頭時全消退了。留下的兵士都以手指扣扳機,從窗口往外一遍遍審視靠近謝騖清的人。他們無暇感動,隻怕給人刺殺的機會。
“站台曆來是最複雜的,混在其中打冷槍最容易,”其中一個解釋,“將軍的行程本是保密的,不該有這樣的接站。這是唯一一次,他知道行程被泄露,還是坐了同一班車。”
另一個老軍官怕何未擔心,安慰說:“南北的人都在北京,該不會有太大危險。”
……
何未走到謝騖清跟前,仍然後怕,怕歡迎隊伍裡真有想要他命的人。
“今天他們說,你是第一次見歡迎的人,”她內疚說,“我在躲避刺殺上沒經驗,下次你直接告訴我,千萬彆什麼都順著我。”
“無妨,”謝騖清瞧著她的眉眼,柔聲說,“我一貫謹慎,那些人會怕是圈套,不敢下手。”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輕聲又道,“謝騖清戎馬半生,積攢下的名聲從未用過,想至少給你見一次。”
至少給她見一次自己聲名上好的一麵,而不是隻有躲避暗殺,舉步維艱和佯作出來的晝夜荒淫、聲色犬馬。
何未眼又紅了,彆過頭看彆處,看室隅。
細細碎碎的撞擊聲,白珍珠串起來的簾子就是不停。
“你姐姐,在我家。”她輕聲說。
他頷首:“我知道。”
謝騖清起初沒答應讓二姐去。到了北京飯店後,他和二姐通了很長的一個電話,慎重考慮後,還是讓二姐去了何二府。如今南北未開戰,尚有機會見一麵。日後形勢不明,謝家人再想正式約見何家人就難了。何未是個正經的女孩子,既打算結婚,該有的禮就不能少,先見再說,隻當為日後見了。
況且她孝順二叔,若日後因種種原因最終沒見上,怕給她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我們家的人比較老派,”他對她解釋,“過去幾個哥哥姐姐都是父母之命,至多在婚前見過一兩回,到我這裡已算最新式的。父親有舊傷在身,不能走遠途,托了二姐過來,希望你二叔不要介意。”
“總要見的,”他接著道,“這是一道禮,也是謝家的誠意。”
何未的心慢慢地跳著,抿著唇不說話。
“等談完戀愛,你什麼時候想定下,我都可以。”
她手裡沒東西可握,將那張紙疊了又疊。
謝騖清靜等著她。
“我想問一件事,問問你的心裡話,”她將心事問出,“你有沒有介意過之前的事?”
“之前什麼事?”他柔聲問。
“我的……傳聞。”
他想了想,承認說:“有過不舒服。”
何未心沉下去,他是介意的。
謝騖清瞧著她低頭時微微分開的劉海,想到在這個屋子裡初見她的情境。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子就直勾勾瞧著自己,問是否有過通房的丫鬟,或是妾室……他可以不答,還是答了。
她總有她的本事,逼他說心裡的話。
“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嫉妒,”謝騖清輕聲說,“因此不舒服。”
“餘下的事,”他嚴肅說,“對謝騖清來說,不值一提。”
她低頭,眼淚又要湧上來。
從十四歲哥哥走,二叔一病不起,她麵對何家長輩的圍攻,白日裝可憐哭,夜裡在錦被裡哭,怕二叔真就此走了,怕守不住何家航運。到十六歲,開始被流言纏繞,從未有清淨的日子……她曾暗暗想過,日後自己的婚姻該不會有好結果,誰會不在意流言?就算一開始情深義重,日子久了總要流言蜚語磨掉了耐心,漸行漸遠……所以她始終告誡自己,婚姻是婚姻,與情感無關,隻為家業。
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可真的從心裡在乎他。怕他說不好的話。
外頭已點了油燈,院子裡亮堂堂的,照到沒亮燈的屋子裡,造出來一個又一個影子。謝騖清的影子和她離得更近了。
“未未。”他輕聲叫她。
她低低“嗯”了聲。
“你仍有選的機會,”謝騖清說,“我就如此定了。”
她眼睛紅紅的,看地上的影子,輕輕笑了。
遇上謝騖清,哪裡還有的選。
兩年的鬥轉星移,卻沒有物是人非。她像還在那晚,從恭王府一同回了百花深處,溫熱了一壺好酒,對著滿屋子粉粉白白的海棠,情之所至,談到終身事。
“我們——”她停了許久,輕輕地說,“把婚事定了吧。”
他笑了。
她抬眼看他。
“好,”謝騖清柔聲說,“我們把婚事定了。”
海棠香滿溢在屋子裡,他的影子像山,落在她身上。
何未想說話,被謝騖清握住了雙手。她握著早折成細長條的紙,謝騖清握著她的雙手。那是她平生初次感覺到一個男人的手可以從涼到熱。
兩人雖不說話,卻像說了許多心事。
謝騖清低頭,像山影壓下來。
“我們要回家和二叔說嗎?趁著你二姐在?”她問。
“二姐已經走了,”溫熱到了唇上,他親到她,“晚上的火車。”
謝騖清的話將她拽回現實,南北對峙仍在,謝家二小姐是冒著風險入京的。謝騁如此番是半為公事半為私,除了辦要事,再不見外客,帶了最大的誠意去拜訪何知行。
謝家的人視她為珍寶,不願有絲毫怠慢。
謝騖清和她親到書桌邊沿,把她手裡的字條拿走,放回桌上。
何未靠坐在書桌旁,被他親著,又感覺到火車上他抱著自己時的情境。謝騖清這一次沒有躲開。她想,這就是定了親事前和定了後的差彆?可過去也是定了親,卻沒有被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