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送她到大門口,讓林驍去要一輛車,跟著送何未回家。
她隻盼著晚走幾分鐘,她終有閒情逸致在院子裡溜達了半圈。大門右側的小石子路旁種了一叢紫竹。何未踩在落在一旁的竹葉上,舍不得走,盯著大門看。
最後還是忘了補漆。
不過這樣也好,漆微裂開的縫隙裡有未融化的雪,是過日子的感覺。她正出神,身子被他的大衣裹住,已毫無遮擋親近過他的身體,對他有了依戀。
她靠著他,在這方寸的溫暖裡,見遠處林驍的身影,心知該走了。
他見她不舍,笑著道:“既是我求而不得,二小姐當毫不留戀,將我丟在百花深處,回去逍遙。”
她忽然很難過,仿佛真把他丟在了這裡。
謝騖清步行送她到了胡同口,目送她上了車。他始終立在胡同口,直到車消失。
回了院子,她借故說外頭風沙大,要蓮房準備水沐浴。蓮房奇怪她怎麼一日要洗兩次,過去沒這習慣,在浴盆旁為她收著臟衣服,數了又數,查了又查,橫豎都少一件,還是裡頭穿著的小衣裳……
何未一副不懂的模樣,蓮房卻抱著一摞衣裳愁壞了。
這謝家公子真是風流慣了。次次見麵都脫衣裳,就不能規規矩矩吃個茶嗎?
“蓮房,”何未在白陶瓷浴缸裡輕聲說,“我這回是真心想結婚了。”
“過去講究一個初嫁從親,再嫁從身……你前兩次都從了親人的意思,第三回才自己選定了一個,二先生絕不會攔的,”蓮房雖如此,卻難免忐忑,“真是那位謝公子?”
她臉上有著被熱水蒸出來的紅,輕輕“嗯”了聲。
她翻身趴到浴缸邊沿,想到謝騖清背上、腿上的舊傷。
這一晚她睡得不太踏實,到淩晨兩點,下床開了壁燈。睡在對麵臥榻上的扣青也醒來,輕聲問:“渴了嗎?”何未讓她接著睡,裹著白狐領的披風去了書房。
扣青給她抱了錦被過來。她翻書翻到四點,想到他快來了,決定再熬熬,不睡了。
黎明前的院子黑且靜,電話鈴聲在書房裡響起的一霎,她心跳如擂,這動靜像能吵醒整個院子的人似的。她挪了電話過來,接聽。
“喂?”她低聲問,心仍跳得厲害。
“是我,謝騖清。”
像是應了猜想,就該是他。
她輕“嗯”了聲。
“怎麼接這麼快?”他在那邊問,“電話應該在書房。”
“睡不著,過來看書,沒留意時間看到了現在,”她近乎悄然地說,“想著你快到了,就不想再回去睡了。”
那邊意外沉默。
“是不是有什麼事?”她輕聲問。
過了許久,謝騖清終於說:“今天要失約了。”
她失落了一霎,並不是因為今天是臘月初八,而是昨日的特彆,她從回來就想著再見他。
他在京城的全部通話都被監聽,這兩人早就清楚。
此刻也無法多說。
他帶著禮貌,柔聲說:“抱歉。”
謝騖清那邊有不少人,他沒多說,便掛了電話。
這一通電話,讓她沒了去雍和宮領粥的心情。她在書房裡,猶豫不定,是否該打聽一下有關南北和談和國民會議方麵的事。
但想想作罷了,她的立場不該關心,還是小心些好。
未料,第一個給她消息的人,竟是午後來拜訪二叔的召應恪。
自從召應恪做了軍閥的幕僚,兩人極少打交道。不過召應恪一貫對二叔尊重,隻要他在京城,逢年過年總要來問候一聲。探望過二叔,召應恪竟提出想來西院兒見一麵何未。
“讓他來吧。”何未想想,應了。
直覺上,召應恪見自己會有事要說。
她讓人準備了茶,剛吩咐下去,召應恪已進了西院。何二家東院住二叔和昔日的大公子,西院最大的一個三進小院給她獨住。她幼時,召應恪常來,對此處的格局、院落中的草木假山都熟到不能再熟,今日一踏入院門就像被往事埋住了,怔忪站立許久,直到扣青請他進正房,才尋回魂魄,徑自進去了。
召應恪進了門,欲要脫西裝外衣,想到來時路上出了不少的汗,怕襯衫濕了不雅觀,於是放棄這一想法,在何未身旁的座椅上坐了。
扣青端了一碗桂圓蓮子茶進來,召應恪接了:“一晃又要過年了,也快到你生辰了。”
她笑了笑:“你特地找我,一定有事說?”
召應恪輕點頭,先將粥碗放到一旁。
“這番話我在路上想了許久,”召應恪說,“未未,你知我為人,我還是選擇直接說。”
她點頭:“嗯,你說吧。”
“你須勸謝騖清儘快離京,”召應恪說,“越快越好。”
何未愣住。
“昨夜,南下的一列火車被攔截,有一位叫孫維先的將軍失去了聯係。”召應恪說。
何未記得這位將軍,在天津,他還拿謝騖清的名字開玩笑。
她記得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說話總是笑吟吟的,謝騖清說他本在旅歐,響應北伐號召剛才輾轉多國回到了祖國……
“這次南北沒有和談成功,各界人士,從政商到文人,凡是不支持軍閥的都悄然離京了,包括和謝騖清一起北上的將軍們,”召應恪又道,“南北開戰已是必然,謝騖清手握重兵,早是刺殺名單上最靠前的幾位之一。他應該直接從奉天走,而不是回到北京。”
她知道召應恪不會騙自己。但她不懂,為什麼召應恪會關心謝騖清的安危。
她看召應恪:“為什麼冒風險為他說話?”
召應恪看著何未,沉默許久才道:“我和謝騖清之間有些淵源,他幫過我的一位摯友。那天我在天津九先生的住處見他,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這幾年為軍閥做幕僚,我有自己的打算,但在心裡,我絕不相信手握軍權的人。那些將軍司令們,每個都說自己為了家國大義,沒一個是真心的。可以說直到現在,我對這位謝少將軍也沒有完全信任。但至少為了這位摯友,我不想看他死在這裡。”
何未輕點頭,一言不發。
“未未,”召應恪輕聲說,“你不信任我?所以不願多說一個字?”
她想了想,說了句實話:“我相信你說的。但我拿不準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召應恪知道她自幼跟著何知行和何汝先,被當成繼承人教導,行事做派都謹慎。他輕點頭,端起白瓷碗,慢慢喝到見了底。
粥見底,人也該告了辭。
召應恪走後,她翻來覆去地想謝騖清的處境。雖說相信謝騖清的謹慎,她還是擔心他在北京的行程和安危,午飯沒吃兩口便放了筷。
下午,二叔讓人把一張請帖送到西院,是上海商會請何二府上的人。下午在青雲閣的玉壺春茶樓,晚上在廣德樓,真是好大的手筆。
“最近京中宴客的人真多。”均薑看帖子,感歎,“要去嗎?”
她搖搖頭。她很少去青雲閣,那裡人太多,不如一般的戲樓酒樓和舞會純粹。
“還是去吧,先生說,這場局上有謝家公子。”均薑笑著道。
她一怔。
“先生還說,你們見一麵不容易,能去就去吧,”均薑學著何知行的口氣,溫溫和和地說,“就算沒機會說上話,也能換換心情。”
青雲閣是京中文人雅客們喜好去的地方。
因為離琉璃廠不遠,許多人都是逛完琉璃廠再去青雲閣,品茗吃飯,時不時能遇上戲曲名角在茶樓獻藝。那裡有飯店、書社,老鋪子。啜茗去玉壺春,宴客到普珍園,這兩處最有名,今日包場的茶樓就是玉壺春。
轎車到楊梅竹斜街,正是青雲閣後門。
她把小廝留在外頭,帶均薑進茶樓。受邀的客人以男人為主,女孩子極少,她這樣單獨到的女孩子更是屈指可數。茶樓戲台上,又唱著樊梨花的戲。
“二小姐要龍井,還是碧螺?”招待的人問。
“桂花香片。”她在給自己留的桌旁落座。
沒多會兒,上海商會的副會長親自過來:“二小姐,真是久仰了。”
何未柔柔一笑,起身招呼說:“上海商會是我們的大主顧,我該說久仰才是。”
“我方才和謝少將軍聊起二小姐,”那位副會長笑著道,“在從天津的火車上我就想認識二小姐了,可惜那天將軍身邊軍官多,不好過去寒暄。”
他和人聊到自己,會聊什麼?
“謝公子也在嗎?”她故作驚訝。
“在見客。”副會長一指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