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輾轉回了國。習西洋之科學,遠渡重洋歸國的好友,一到國內就成了南北對立陣營的人。自此,再沒見過。
“三姐留洋歸來,副官成了參謀,彼時正在戰場上,他讓副官接火車,問三姐,她十三歲說的話算不算數。三姐說,謝家人一諾萬金,你活著下了戰場,便來娶我。”
東廂房亮了燈,透到正房,像散場的白光。
滿耳蟬聲,再無人言。
參謀犧牲於北伐戰場,三姐在金陵被槍殺。
那年謝家落敗,治喪禮上,前來吊唁的賓客寥寥,鄭三小姐帶著幺弟鄭渡,自關外而來,帶挽聯數十幅,填滿了空蕩蕩的靈堂。她在靈堂陪坐了一夜。
謝騖清在北平一露麵,就備受矚目。
何未對他的事從不過問。軍務機密,並非兒戲。
謝騖清著人準備了新式西裝,還有金表等一切頹敗貴公子的物事,每日在六國飯店、北京飯店和廣和、廣德樓內應局,仿佛回到入京那年。不過是手上多了一根文明杖。扣青悄悄對她說,男人有戰功戰傷,更添魅力,怪讓人擔心的,勸她陪著應酬。
“哪裡有空陪他。”何未笑著道。
她除了忙於白謹行的事,還要配合救災運糧。
從前年開始,湖南九省水災,四川三省水災,陝西則鬨了旱災。
她在辦公室看《大公報》要聞,看到某重災縣城,米價已漲到12元一鬥,擔心不已。在北平,扣青這種工作薪水月3元,一個普通四合院月租20元。那米價,堪稱天價。
“各地受災,中原幾個省卻戰火不停,”胡盛秋搖頭,“吃苦的全是普通人。”
何未暗歎,疊上報紙。
今晚廣德樓有義演,她須到場。
這種義演,須有頭有臉的人去撐場麵,那些豪紳,新軍閥和名媛閨秀們想露頭,都會踴躍捐款,如此受到好處的是災民。她這幾年不大人前活動,每逢這種活動才去,帶上支票、金葉子,支票捐款,金葉子贈有誌新人。
不過在此前,她約了謝騖清先去勸業場。難得有半日清閒,辦個私事。
夕陽西下,白石階的大門內外,立著一個西裝革履,拄著手杖的男人。
謝騖清獨自一個立在雕花的白石門下,負責警衛的人都散開,隱在人群裡。他沒見過這等時髦的現代場所,比青雲閣更大,也沒達官貴人,來往學生和青年人居多。
她幾步邁上白石階,笑著,拍他的手臂。
他一低頭,見麵前剛過花信之年的女孩子,淺粉的連身裙大袖在手肘處,露出纖細的手腕子,沒戴首飾。她鮮少穿如此醒目的顏色,謝騖清不覺細看。
“奇怪嗎?”她被他看得不安。
他搖頭:“過於好看。”
“今晚教育部在這裡有公宴,我不想被人認出來,快進去,”她挽住謝騖清的手臂,俏聲說,“帶你逛逛這裡,時下年輕人最愛來的地方。”
這個大勸業場的一樓賣日用品,古書籍,往二樓售賣文物和刺繡。
謝騖清跟著她擠入廂式電梯,往三樓去,隨著鏈條攪動軌道的聲響,他感覺到電梯內陌生人的氣息,最主要的還是身前的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是穿軍靴站在泥土地上對著屍橫遍野的戰場,也不是觥籌交錯的燈籠下、舉杯奉承的風月場……是人聲鼎沸的商場。
沒人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旁人。
“四樓有個新羅天劇場,那些人來看評劇。”她帶他在三樓出電梯,說那些沒下來的人。
她指不遠處:“那個是乒乓球館。你會打嗎?”
謝騖清笑了:“軍校的娛樂項目之一。”
儘頭有一家北平同生照相館。
何未拿著張名片,對照名字,見一字不差,才放心進去。
裡邊有個學徒在擦著門框,見兩人,問,預定了沒有。何未說,預定了,一位叫扣青的女孩子預定的。學徒擦乾淨手,把櫃子裡的登記薄翻開,那紙頁邊沿早被磨得發黃發毛了。
“進來吧,我去叫師父,”那學徒指裡邊,“有鏡子和梳子,先準備上。”
謝騖清到這裡,約莫猜到她想要合照。
她和謝騖清進去。幼時照相,相師到家裡,等著她,這也是破天荒地出來照相。
“怕叫相師去家裡,亂說話。在這裡拍更安全。”
他們兩個已有同居的傳聞,在社交場上無傷大雅。但合照這種事更像確定關係,須藏好。
她立在鏡子前,沒拿梳子,用手理了理頭發後,回頭打量他,伸手,在謝騖清額頭前照著他過去的習慣,將他的頭發往後理。謝騖清的額頭不寬,頭發往後捋確實更好看。
不過謝騖清對好看這種事,不在乎。
“你應酬時候倒是注意的,”她揶揄他,“和我約,敷衍得很。”
她竟看他的短發裡有白發,心頭一刺。
謝騖清低頭一笑,隨手捋了捋,輕聲說:“人老了,惰性就大了。也就不在意了。”
她笑:“你過去在意過?”
他也笑:“認識你之後,倒是在意過一段日子。”
“說得我十分好色。”
他道:“以色侍人,未必不是一種情趣。”
沒正經。
照相師傅來,見他們的樣子,便直接問:結婚留念?
何未低低嗯了聲,回答外人,臉紅了。師傅觀人多,問謝騖清是否從過軍,謝騖清沒否認,師傅便讓他們兩個擺出軍人夫婦的模樣。謝騖清一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裡,一手在身前,不必擺已是大將風範。
他像極十八歲的姿態,不過身前的手不再虛握成拳,而是以肩承載著何未的半個身子,握住了她的兩隻手。
她因謝騖清手的力度,心房微窒。
白光閃過,竟緊張地險些眨眼,萬幸有經驗,撐住了。照完便問:“我笑了嗎?”
照相師傅笑著說:“笑了,等著吧。”
她預約得最加急,在古玩店逛了兩個小時,就拿到了那張照片,柯達相紙手感好,雖貴,花得錢倒也值得。時興的圓弧陰影背景,她看了會兒,被謝騖清拿走。謝騖清比她看得更久。
“就這一張?”他問。
她倒忘了兩人都該存一張。
“隻來得及洗出來一張,最加急的,”她說,“底片當麵銷毀,預先說好的。”
謝騖清不多話,用手指將照片抹平整,放入西裝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