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那日,晨雪來得毫無征兆。
燈燭照雪影,在屋子裡看,窗戶紙上有千萬飄灑的黑影。
百花深處胡同裡的普通住戶全在睡夢中。
淩晨五點,靜的像有雪落的聲音。
有間掛著“小器作”的店鋪點著油燈,隔著玻璃,斯年看向內裡,架子上擺著細巧木器,黑色棕色為主。這種修理硬木家具和木器店的店散落在北平大小胡同,極常見。裡頭的夥計隔著玻璃,瞅見外頭一行人趁晨雪往出走,難免多瞧了兩眼,但一見林驍的軍裝,立時收斂好奇心,滅了燈。
“謝少將軍沒看到雪就走了,”斯年遺憾,小聲問,“他見過雪嗎?京城的雪?”
“見過,”她給斯年帶上白茸茸的冬帽,“他每一回入京,都是冬天。”
“每一回?”
斯年怕惹她傷心,從不追問,自從謝騖清先離京,小孩子便打開話匣子。平日裡文靜穩重的女娃娃,遇到和謝少將軍有關的,定會追問到底。
“第一次,是遜清皇帝大婚,大婚當日在這裡,我們第一次認識,”她在晨雪裡,說,“第二次是南北和談,和談失敗,孫先生病逝。”
“在濟南被日本人害了的外交官,也參加過南北和談,”斯年說,“你說過的。”
“嗯,那年北上了許多人。”
從廣州輾轉到日本,再到上海、天津,最終抵達北平的這一趟行程裡,有太多懷揣著南北統一大願的人,冒死北上和軍閥們和談。後來每個名字,都在曆史中留下了一筆濃墨。
何知妡披著披風,等在胡同口。
何未南下,不知歸期,她這個做姑姑的怎麼也要送他們到天津,登了船才放心。
何未帶斯年上了車後排,均薑為何知妡打開車門。
“七先生。”胡同口旁的樹影下,一個麵容清俊的男人,迎著飛雪走出來。那男人照舊如正當紅時,斯斯文文,除了因等待多時而肩上積了層白雪,沒任何狼狽和不妥。
何知妡和祝謙懷對視著:“祝先生。”
何未示意均薑先關上車門。
兩個數年未見的同台知己,看見彼此,仿佛見到的仍是當年初登台前,於三慶園後台雜亂走道相遇的兩個新人。一個是七尺男兒郎上著女子妝,一個是沒來得及上裝,隻穿著將軍外袍的俏女兒。他是旦,她是生,他以貌美聞名京師,招攬戲迷無數,於戲園子裡,她護他多次。其後,她被軍閥覬覦,是他一次次斡旋其中,為她得罪權貴……
坊間流傳兩人的隱秘□□,每每被他們兩個否認,都怕自家盛名牽連對方。唯一留下的存證隻有一個頭麵,在祝謙懷及冠那年,何七先生送到府上的賀禮。
“七先生勿怪,”祝謙懷帶著歉意,說,“祝某聽聞先生離京,想來送送。”
祝謙懷遲疑半晌,又問:“七先生這一回南下,可還回京?”
何知妡意外,不知祝謙懷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隻是消息給了一半,另一半的真相是,她送何未登船後,還要返回北平,同何家另外幾房一同過農曆新年。
“若我不再回京,祝先生可有什麼最後要說的?”何知妡終於啟口。
祝謙懷眼的光,黯淡了稍許。他直直望著她。
何知妡等了許久,祝謙懷微微點頭,柔聲說:“七先生已闖出了一番天地,生意耗費心神,尤其江水航運如此要道。日後……要顧念著身子,萬望珍重。”
言罷,祝謙懷先移開視線,不願再讓麵前的女孩子看到眼底心事:“早上還有課,祝某先告辭了。”
胡同口的告彆,讓七姑姑上了火車仍魂不守舍。
到天津九叔家,何知妡尋了個借口上樓。
何未支開斯年,於茶室講到祝謙懷,何知卿毫不意外,仿佛知內情一半地輕歎口氣。
“九叔曉得其中內情?”她問。
“聽人提到兩句,”何知卿摸著懷裡的貓,低聲道,“清朝末年,不許**的,八大胡同周圍最吃香的就是學戲的男孩子,那時留下的陋習……讓人綁走祝謙懷的人,喜好男色。他關過祝謙懷一段日子,被下屬鬨兵變殺了,祝謙懷這才回來了。”
九叔點到即止。
“七姑姑……”
“她知道。她問我,我便照實答了。”
何未一時難以出聲。
九叔又道:“昔日我在京城,見過祝謙懷兩麵,此事就算你姑姑能放下,他都未必。”
京津同日大雪,茶坊內沒點燈,光線很陰暗。
叔侄兩個,因何知妡的情緣,相對靜了會兒。
“租界裡有我幾個交心的朋友,”何知卿從一旁矮幾上拿了信封,“這裡有幾把鑰匙,還有金陵、滬上和廣州城的地址和公寓鑰匙。沿途住自己人的地方,更安全。”
何未接了:“下一回見,不知何時了。”
“等真太平了,不就能見了?” 何知卿眼見過清朝覆滅和軍閥勢弱,心寬得很,“二哥臨走前說過幾次,若不是他拴著你,你早該南下了。”
何知卿看她神態輕鬆,想了想,問了句:“你可曉得,他為何突然定了南下行程?”
難道還有什麼內情?
“猜到他沒告訴你,”何知卿說,“他有個外甥吳懷瑾,在南方起義,很快被南京政府反攻。那一仗損失慘重,如今人去了香港避難。謝騖清此刻走,怕就是為了這個。”
“他倒沒說懷瑾的事。”她後知後覺道。
隻是說,南方需要他回去了。
今年冬寒,海河結冰早。
她和謝騖清相約一同南下的,正是今年最後一班航班。
航班前夜,她為離港口近,搬去了利順德。
仍是那個位置,謝騖清早定了三間房。
夜裡,扣青哄著斯年在隔壁睡了。何必擁被而坐,見不到隔壁燈光,無法安心,淩晨兩點多,陽台突然有光亮,從隔壁照過來。
她裹上披風,推開門。
陽台的藤椅上,有一點點紅光時隱時現。謝騖清蓋著外衣,躺在那兒,手邊是一杯冒著白霧的咖啡,將手指間的紅點欽滅了。
他一瞧見何未出來,將外衣上的煙灰抖下去,衣服丟到一旁的藤椅裡,起身走到她麵前。
“以為你睡著了,”他咬住煙尾,輕聲說,“想讓你至少睡到五點,再去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