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看見你到酒店,睡不著。”
謝騖清手指朝下微攏著,對她向外揮了揮。讓她後退。
他手撐到陽台的石圍欄,在黑暗裡從那一頭翻上圍欄,直接躍到她這裡。何未一見他黑影落下,心突突跳得厲害,小聲埋怨:“多大年紀了,還冒險做這個。”
謝騖清打趣道:“二小姐這是嫌謝某人老了?”
兩人笑著對視。
婚後的十日彆離,竟比過去少了等待的耐心。隻盼著見,儘快見。
何未呼出的白霧,在臉邊,很快消散。
“關外冷嗎?”她問。
“比京津冷得多,雪沒過小腿了。”
謝騖清拉起她的手,握了又攥的,過了會兒道:“這回去奉天,把幾個救出來的人送去了蘇聯,有兩個是同一年和我下獄的。”
“那真是萬幸,能救出來。”她為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高興。
下了一日雪,深夜停了。
深夜裡的烏雲散開,現出了一輪月。
兩人默契到不必交談,便知彼此不願回房。
何未想再看看北方的夜空。在南洋時她年紀小,生不出思鄉情,故鄉這個詞體會不深。而今不同了。
“你說古時候,有人嫁到如此遠的地方嗎?”她問。
“古時候?”謝騖清倒背著手,看夜,“古時人少,群聚中原,漓江河畔已是流放地了。”
是這個道理。
何未原想問吳懷瑾的近況,但想,明日啟程後有大把時間交談,不急在今夜。
為避人耳目,天亮後,兩批人先後動身到了海河港口。
碼頭上,鹽廠的工人在搬運精鹽。因是緊要貨物,這批鹽是最後裝船的,到了舟山,也將第一批安排卸貨。
何未到時,旅客們剛開始登船。
何二小姐每年最後一班和開春第一班遊輪都會親自到港口送客、迎客,這是多年老規矩,無人察覺異樣。她計劃先按往年,送客人登船後,再悄然入貨倉。
這邊有貴客認出她,駐足寒暄,引來散客的好奇,猜想這位周身白的名門閨秀是哪家小姐,竟能讓上將、中將這種軍銜的人如老友重逢,笑臉相迎。
等到謝騖清的轎車駛到港口,他一下車,何未就露出笑意。
“聽人說,北平六國飯店辦了一樁喜事?”何未身邊的一名上將,笑著問。
“欸,”她佯作不在意,“那是謝少將軍哄女人的小伎倆。你看,他這不又要走了。”
“謝少將軍為二小姐幾次北上,都娶不到二小姐,是他沒福氣。”
何未笑笑。
謝騖清帶著林驍,還有一行軍官低調登船,隻在走木扶梯時,摘下白手套,對這裡招了下手,倒真像是棄佳人而去的浪蕩子。
何未目送他。
碼頭外,接連駛入四輛車,還有軍用卡車。
何未心裡一沉,不安地望了一眼船甲板,謝騖清已經不見身影,入客艙了。
“去問問,儘量拖著,不要影響開船,”她吩咐船運公司的經理,“更不能影響客人們。”
經理馬上帶人,和碼頭上的巡邏警一起迎上去寒暄,沒承想,下車的是曾在九先生公館露過麵的日本商人。商人身邊陪著的,除了翻譯和幾個日本軍人,還有穿著和服的男人,餘下就是天津警察署的署長,十幾個人裡,隻有一張眼熟的麵孔,那位遜清皇室的老太監。
經理沒攔住他們,由那日本商人帶著,這批人儘數來到何未跟前。
“何二小姐。”翻譯替日本商人招呼她。
何未微笑著,點頭。
其中一個日本軍人說了兩句話,翻譯道:“有人舉報,說鹽廠的貨物裡藏了走私槍支。”
“槍支?”她笑意未減,“何家航運不送軍火,這是慣例。有批文的我都讓上船,更何況是藏起來的。諸位在開玩笑嗎?”
天津警察署的署長,認識何未,低聲道:“二小姐不必為鹽廠的人承擔風險,他們說有,隻管讓他們去查。”
“話不是這麼說的,”她搖頭,“客人們的貨進碼頭時,都報了關,也由碼頭的人驗了貨。如今已經送上船了,就因為日本人一句話,再搬下來重新驗貨,不合規矩。”
她說完,看署長:“再者說,此處不是日租界,日本人無權驗貨。”
翻譯上一次去九先生家,見過這位二小姐,欣賞她的為人,聽她說了這番話,臉色變了變,輕聲勸:“二小姐,那卡車上是日本兵,你不讓驗,那些兵下來,都會強行驗的。”
何未蹙眉,不悅地看著他們:“你們這是威脅我了?”
日本人問翻譯,他們交談結果如何,翻譯隻得一五一十講了。
日本軍人對身後叫了一聲,卡車副駕駛門被推開,跳下來一個軍官,打開了卡車。卡車上不斷有日本軍人跳下來,手提著槍。
何未愈發不安,但麵上毫無變化。
見慣了軍閥混戰的熱鬨,倒是不怕這些。尤其,她還是個將軍太太。
她向不遠處經理打眼色,經理沿著木扶梯跑上船,這邊列隊尚未完畢,方才登船的幾位上將露了麵,帶著副官下來。
而謝騖清也像聞訊上了船甲板,帶林驍和幾位軍官沿著木扶梯,下了船。
日本人本以為沒什麼,不過幾個將軍來袒護佳人。未料,謝騖清下了船,碼頭外,同時跑入了數倍於日本兵的人,身著便裝,手裡拿著槍。
他們都是鄭家三小姐安排送謝騖清的。
場麵一時僵持不下,日本商人和軍官們輕聲交談數句,看向警察署長。
警察署長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笑著問:“二小姐,這位是……”他不識此人,卻辨得出這老舊過時的軍裝。
穿這身衣服的,能有這個軍銜的人,大多不在了。
“這位是謝少將軍,”她說,“謝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