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渡久久不語。
戲台的簾子被一隻手挑起,清秀的手型,本應是養尊處優的名旦,卻因這一年握粗劣的□□筆寫下太多的板書,為養活學校做了太多農活,致使指關節變得粗大,不再纖細文氣。
上了戲裝的祝謙懷款步而出。
不止他,身後名伶、名坤伶們依次亮相。
戲池子和二樓包廂的客人們儘數靜了,這不合規矩,哪怕是謝幕,也僅有最後一幕戲的壓軸旦角來謝。而不是這般場麵。
祝謙懷略微上前半步,柔柔一個福,旋即直身,對著二樓何未的包廂開腔道:“我等聽聞今日有位於關外抗日的將軍在,便想今日破一個規矩,想一同登台唱出戲。”
他說完,祝小培也高聲道:“那位將軍,你隻管點你想聽的。今日京津兩地的梨園好友們,不論旦生,願為將軍唱這一曲。”
話音落,場麵更靜了。
今日鄭渡來,除卻東北軍的舊相識,並無人知曉。
而今,大家雖心生疑惑,卻無人派遣親信探聽。抗日的將軍,多和紅區有關,也就是南京政府的敵人。倘若有人走漏風聲,勢必遭到追捕……
在座眾人不約而同選擇不問、不想,隻管當這是一場京華夜闌夢。
“鄭將軍,請點吧。”何未輕聲道。
珠簾外,廣德樓老板托著個戲曲單子,靜立等候。
鄭渡靜默良久,輕聲道:“我於奉天出生、長大,並不常入京。那日於廣德樓初見何二小姐,是初入戲樓……”他聲已微顫,仍壓抑著,以語氣的不羈掩飾心底的浪潮,“倒不如二小姐來為鄭某點一折,如何?”
“遜清皇帝大婚時,升平署連排了三日的戲,一共唱了三十四場,”她道,“其中有俞老板的《長阪坡》。將軍若不嫌,可一試。”
長阪坡。趙子龍單騎救主,孤身敵萬軍,一戰成名。
“好,”鄭渡一笑,快意道,“就長阪坡。前清皇帝享受的,我們也享受享受。”
何未穿過珠簾,以毛筆蘸墨,於紅紙上寫下“長阪坡”。
廣德樓老板得了信,捧著紅紙,小跑著下了木質樓梯,破了例,以響亮的聲音對在場眾人道:“開場戲,長阪坡!”
有人自老板手裡接了紅紙,將今日開場戲張貼出去。台上的名伶們退下,頭一回不論主配,於後台將角色分了下去,卸妝、上裝,換戲服。
鑼鼓聲,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鄭渡落座於暗紅緞麵包裹的太師椅,麵對著垂下來的湘簾,同候一場戲。
鄭渡說的並非實話。京戲流行於北麵多年,當年日本關東大地震,奉係為了募捐籌款,就由少帥男扮女裝,親登戲台,為日本人募捐。
他怎會不知,恐怕不想記得這一往事,不願回憶。
背後的珠簾子由廣德樓老板親自把守,烏木盤子如流水般送過來,時有銀票,時有臨時被人自腕子上擼下來的碧玉鐲子,漢白玉耳墜。不留名,不留姓,毫無平日捐款唱名的氣魄,在這上麵,無人想攀比。
戲台上,有人念白道:啟稟丞相,那一穿白袍小將乃是常山趙雲。
有人念白回:噢!他就是常山的趙子龍!好將啊,真乃英勇好將啊!
……
鄭渡的雙眼蒙上水霧。
趙雲於台上念白,他不覺也輕聲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有膽量的,隻管前來……”
片刻後,他又跟著台上趙雲念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不怕死的,隻管前來!”
何未低頭,以茶杯蓋輕抹去浮葉。她盯住那一碗茶水,眼淚險些掉落。
包廂內的矮桌上早擺滿了珠翠。
再送入的,皆放於地板上。這像極了過去四九城權貴們捧角的做派,隻是今日捧的並非燈籠光影籠著的戲服將軍,而是包廂裡的無名將領。
“裝箱吧。”她低聲對珠簾外的老板說。
老板領會,帶人抬了隔壁空包廂的九個木箱子來,妥善包裹了珠翠瑪瑙,古玩玉器。這些將由何家運到滬上、香港,換取物資和藥品、槍支彈藥。
清點完畢,戲落了幕。
老板問,鄭將軍是否要見他們。
“不必了,”鄭渡笑道,“如今我就像被曹軍追趕的趙子龍,腹背受敵,滿身麻煩。待來日,日寇離開關外,鄭渡設宴,宴請今日戲台上的諸位。”
老板躬身離開。
鄭渡輕籲出一口氣。
“鬆花江,我們絕不會丟,”他道,“義勇軍在山海關外,為你們北平守住長城以北,守一日是一日。”
言罷,他帶著醉意離開太師椅。
第二折戲已上。
鄭渡不再耽擱,口述一個隱秘的聯絡方式,用以接送救護隊和婦女救護班的義士。她牢記於心,掀珠簾,送鄭渡離開包廂。
白珠子纏在鄭渡手臂上,他笑著撥開,一抬眼,瞧見那位一回山海關就迎娶了何家大小姐的軍官。他笑意未減,一手伸出去,似和舊時握手,就在對方伸出右手時,左手往腰後一探,揭槍袋,掏出不離身的槍。
何至臻失聲一霎,黑洞洞的槍口已對上那位軍官的額頭。
“鄭兄喝多了,”那軍官雖是驚駭,但畢竟久經沙場,也了解鄭渡不給任何人賣麵子的紈絝習性,強打著笑顏寒暄,“這是要和小弟耍脾氣?”
“鄭家我就是最小的,”鄭渡皮笑肉不笑,嘲諷道,“何處來的弟弟?”
他單手上膛,那人臉色已變。
何未斂了呼吸。
“鄭渡,”身後同仁要攔,怕被波及,不願上前,以言語勸,“大家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我們也是得了軍令撤退的……”
啪地一聲,扳機扣動。
寂靜中,沒人倒下。虛驚一場。
何未和何至臻同時拉住身邊人。何至臻握緊丈夫的手臂,臉色煞白,腿像沒了知覺,仍在後怕裡,心狂跳著;何未的手臂擋到鄭渡麵前,以半身擋住他。
僅有鄭渡,仿佛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關外,雪地裡,”鄭渡對著那人說,“你的父老鄉親,都在這樣的槍口下,唯一不同的是,槍膛裡都是7.92口徑的子彈,”他指自己額頭,“從這兒穿過去,人就沒了。”
“你們家那個縣城,”他又道,“孩子開始學日語了。”
沒人回答他。
“還要種鴉片,養日本人。”他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