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熱河淪陷。
船運公司的辦公桌上,有份報紙。
首版刊登著山海關被轟炸後的黑白相片,一旁是南京政府簽下的《塘沽協定》,喪權辱國的條款,允許日本人飛機巡視長城以北,等同於拱手讓出了東三省和熱河。
她想到鄭渡。運送這次長城抗戰物資時,遇到義勇軍的人,說鄭渡麵對日軍瘋狂進攻,兵力微薄,他在最後關頭半步不退,扔掉軍衣,隻著白襯衫,握槍衝入敵陣……
他若見到東三省後,熱河也淪陷了,不知會作何感想。
何未把報紙對折,放回棕紅色的格子裡。這報紙架,是百花深處搬來的。
“長城上死了那麼多將士,屍骨未寒,他們就簽下了協議,把熱河也讓了出去,”她輕聲又道,“割地比誰都快。”
“還是有好消息的,第四次反圍剿紅軍勝了,在呼籲停止內戰,北上抗日。”召應升道。
確實是好消息,唯一的一個。
六月已是初夏。
北平城內綠意濃鬱,她從船運公司的四合院獨自走出,已是深夜。她借月色,盯著院門口的石雕小獅子,口中銜著的石球早被小孩子們摸得光溜。
車到跟前,她坐進去:“去百花深處。”
方才看報紙架,連連想到百花深處的小院子。
車駛過德勝門城樓,她仰靠在椅背上,望著月下的城門樓。
長城以南,就是北平了。
“百花深處沒有人,二小姐要不要叫幾個人過去?”
“不用了,”她輕聲道,“好久沒去,想自己住一晚。”
司機沒再言語。
胡同的樣貌一成不變,狹窄土路旁沒有燈光。月光倒是亮。
她每回走過這裡的路,都有一個院子喜歡敞開大門,像是好客之家。今夜亦是,她饒有興致在門外停步,見個新媳婦模樣的女人挽著發髻,抱著個奶娃娃,問屋裡頭的男人,出去打井水沒有?
倒是忘了,若沒人的話,她也須獨自打井水。
何未從懷裡掏出一把長形鐵鑰匙,到了自家院子,握住門鎖,開了。
推開院門,裡頭靜悄悄的。
老伯去年走的。因祖籍是承德,她特意讓人送老伯還了鄉。
承德地處熱河,而今已落入日本人的手,想掃墓都難了。
此處雖無人住,定時均薑會過來打掃。
她進了正房,反手想插上門栓,轉念一想,院門鎖上了,倒不必特意上一重重鎖。她隨手用一把紅木圓凳擋住門。
水是懶得去打了,和衣而眠一夜,明早回何府再說。
何未把枕頭和錦被從箱子抱出,鋪在床上,躺了下去。
她這些日子安排協和醫院裡的醫生和傷兵運送,幾夜沒睡好,臉挨到枕頭上,便陷入了夢境。隱約被推到積水潭的荷塘旁,二叔搖著扇子,為她扇著風,溫聲道:“這四九城啊,總有人想占上,過去蠻夷想,後來八國聯軍想,都覺得是國都,占上了、燒了、毀了,把我們華夏的根就拔了。可惜啊,他們不懂我們中國人講究變通,幾千年過來,哪裡沒做過國都?國都在哪兒都不要緊,血脈才最要緊。”
古城的風,伴著荷香,吹著她兒時的麵孔。
何未許久沒夢到二叔了,心知是夢,不願醒。縱然已在半夢半醒裡,嫌錦被熱了,卻還是把魂魄定在幼時的身體裡,對著二叔笑。
哐當一聲,她被驚醒,猛從床上坐起。
珠簾外,有一個黑色影子彎下腰,扶起翻倒在地的圓凳。
何未屏住氣息,借著微弱的月色,隔著靜止不動的一串串珠簾,盯著擺好凳子的人。
“將軍?”外頭問,擔心他安危。
“沒關係,”他對門外回答,“我太太把東西放錯了地方。”
他沒留意內間,往熟悉的相片牆走,找尋台燈。
上次何未搬家,把屋裡的燈全收走了。他沒尋到,原地站了幾秒,脫掉西裝外套,搭在高背椅上,隨即朝珠簾這裡走來。
何未像還在夢裡,或是不敢分辨這是夢境還是事實,她想把這一切牢牢記下。
他的手,如同過去,撩開了珠簾。
隔著滿室月光,他緩慢停住步伐。他的容貌並不分明,但很清晰地,她能感覺到謝騖清的視線,如同過去一般,定在她身上。
什刹海還在四九城內,沒變,他的那雙眼睛裡透出來的目光也不曾變。
何未輕輕呼吸著,沒眨眼,眼淚已溢出來。
“我剛才……”她哽咽著,啞著聲道,“以為……”
眼淚掉在身上。
謝騖清沉默著,大步走向床邊沿,何未像突然回過神,掀開錦被,光著腳下地,在謝騖清伸出手臂的同時,緊摟上去。
她的眼淚全落在他的襯衫上,深深吸著氣,想克製住哭得欲望。壓製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