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跡濃,像為寫此句,開了一瓶新墨水。
何未品著這句。
東征結束,北伐在即,家人團聚的話……該是在小公寓裡。
何未回憶廣州城的謝家公寓,小客廳連著書房,僅有一麵之緣的謝家大小姐,穿著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鏡;隻聞其名、未見過麵的三小姐倚靠在沙發裡,像鄭騁昔的姿態,嬌俏地笑著,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東征大勝時,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圖擴張的時期。
而她們麵前,必然有一麵牆,掛滿合照。謝家看重家人,凡她見過的公寓房間,皆有大小合照,廣州公寓如是,百花深處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家人們常年分離,思念藏在相片牆上,彼此掛念。
“香還燒嗎?”扣青在八步床外,問她。
她“嗯”了聲。
龍涎香被燒了,插到香爐裡。
東征全勝,是謝騖清在北伐前最暢快的日子。她久久停在那張紙上,隱隱能見下一頁的字跡。她把枕頭墊在腰後,試圖緩解將要追溯北伐的情緒……
紙被翻過去,時間滑入到26年七月。
“七月九日,北伐誓師。多年夙願,一夕成真。甚幸。”
何未斂息,凝著這句話,喉嚨因被淚意哽著,火燒一般。
刀光耀日,揮軍北上。何等快意。
不止謝騖清,這是多少人的夙願。那些奔走在國共合作的路途上,促成合作,促成黃埔軍校建立,促成東征……直至北伐的人們,都在祈盼這一日。
長沙、平江、嶽陽、漢陽、漢口、武昌……
“三月二十四日,金陵。”
27年的全部文字,斷在此處。
她想,謝騖清有意在北伐軍入金陵後,停下了日記的書寫,轉而發了那封電報。
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會。
彼時,兩人分彆兩載,隔著萬水千山。
他留了心裡的話,隱匿行蹤,約她到金陵相見。戰場的殘酷,他已寫了兩年,筆停在這裡,至金陵大捷,恰到好處。
自鳴鐘突然敲響,已是午夜兩點。
平日裡,她習慣入睡前,撥掉撞鐘的機關,免得被報時吵醒。今夜忘了。
外邊下雨了。
雨打在玻璃上,水痕分明。她像能感覺到,雨衝刷過玻璃的涼意。
至金陵,日記本已用了三分之二。
她低估了謝騖清在南方戰事的頻繁程度,倒是謝騖清一開始就預估到了,才用了隔開兩行的方式,儘量把全部的生活彙聚在這唯一的日記本上。
下一頁是什麼,自何時起?
她兩指夾著那輕薄的白紙,掀過來。
這一頁的字跡,能明顯看出墨水不足。
“昨日舊友離去,隻字未留。今夜行刑三人,其一對獄友笑言,少陪諸位。這是個讀書人,臨行前,將衣物連同眼鏡都分贈給了獄友,穿著一條短褲,去了刑場。其氣節,令人欽佩,若有一日九泉下再見,當引為知己。”
下一行,他像要寫她的名字,有短短的一橫,但能看出來,很快便收住了。
他不願牽連她,慎而又慎。
謝騖清隱去稱呼,仿佛在對著一個不知姓名的愛人,留下最後的一段話。
“我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隻盼昔日學生能將此物送至北方。騖清心中,北伐中斷,死難瞑目,而未與吾妹攜手,亦是此生至憾。”
墨越來越少,有的字上,已斷了筆畫。
壁燈在她的斜後方,像把那兩行字打上了牢獄的光影。
一個從南方一路北上,曆經槍炮烽火,為了河山統一而浴血奮戰的將軍,卻在連戰連捷後,被身邊人剝去軍裝,套上監獄勞服,關到了一個不知何處的牢房裡。
她不敢想象,如謝騖清這樣高傲的人,是如何對獄警低頭,借昔日教書育人的人情,才能拿回這個,像在完成遺書一般,完成了他對北伐一程的講述。
其中不甘,又豈止是“死難瞑目”可以描述的。
何未無法再順暢地呼吸,胸口悶得發疼。
她合攏日記本,兩手摟著,壓在胸前。這裡有謝騖清那兩年的全部戰功。
當時的他一心家國,隻在廣東統一時,提到家人團聚,在被捕入獄後,留下最後一句話給自己的妻子……如此一個人,卻遭受了那樣的重創。
而在重創後,他的血仍是赤紅的,炙熱的,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