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接待晚餐,有兩邊的軍官,還有四大銀行的金融大亨,運輸業的、各地商會的人,學界的人,” 何知妡道,“戰時一切從簡,沒有演出節目。”
何未“嗯”了聲。
她在抵達前,就在電話裡和姑姑說到今晚的晚宴。
戰火已蔓延華北地區,時局緊迫。長江南北兩岸將是下一個戰場,今晚見麵的人,都要配合抗戰,保證戰時經濟的發展,學子們能在動蕩中繼續完成學業。
運輸業在其中承擔了很大的責任,須一同配合,安排轉移學生、平民、糧草,還有軍隊和民族企業的物資。
“不知道他到沒到武漢,”姑姑輕聲說,“不過如今國共合作了,他們的行程也沒有那麼危險了。”至少不用,一麵抗日,一麵提防被特務逮捕。
“他說,大概在這兩日到武漢。”何未道。
電文簡短,不會提及到招待晚餐這種事。
不過她猜,謝騖清的行程多少和這次的會麵相關。
接待晚餐的地點在山陝會館。
姑姑讓另一輛車先回了住處,她和何未直奔會館。轎車停在一扇石雕大門外,何未和姑姑下了車,車直接開走,兩人步行進了大門。接待的人問清他們的身份,在名單上勾畫了“何氏航運”四字,帶他們進了晚餐的廳堂。
他們到得晚,全部桌子都坐滿了人。
何未和姑姑從最右側的偏門進去,被引到商會旁的一桌。林稚映看到何未時,略頓住和身旁人的交談,何未先對她頷首,招呼過後,徑自落座。
菜早上了桌,今日全素,未有山珍野味和海產,倒是有酒。
最東麵的十個桌子空著,等最後一批人的到來。
“今日火車站查出日本間諜,”一旁杜氏航運的老板道,“有幾趟列車上的人被耽擱了。”
話音未落,石門外已有接迎的寒暄聲。
很快,幾十個軍人模樣的男人步入。今日晚餐有許多各界的人,男人都是長袍或是西裝,那些軍人也都難得換下戎裝,與在場學者和商界的人保持了同一便裝。
何未在那一張張陌生麵孔中找尋謝騖清的身影,可惜沒有。失落的情緒襲上心頭,但她很快釋然,不在今夜出現,後兩日也該到了……
“騖清兄。”石門外,有人低聲招呼。
何未心一顫。
石門處,先進來了幾位將軍,最後露麵的正是謝騖清,他身旁就是方才招呼的昔日舊友孫維先。一個剛從延安來,一個自長沙趕到。
謝騖清像許久未穿過便裝了,外衣並不合身。他麵頰比過去更瘦,因年齡漸長,眼睛比過去愈加深邃,像蒙了一層歲月風霜。
曆經了反圍剿和長征,他和一同到場的八路軍將士們一樣,從麵容看,明顯比同齡的國軍將領更滄桑。長征的痕跡,落在他們的眉眼,和他們舉手投足之間。
何未遙遙望著他。謝騖清坐到一個空椅子上。
數年未見,兩人相逢在一個公開場合,卻讓她有了緊鄰而坐的安心感。
“二七年到現在,十年了,”姑姑輕聲道,“十年,他們被屠殺、追捕,到今天,竟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和那些下手屠殺他們同袍的人吃飯……”
姑姑搖頭,輕歎:“其胸襟,遠非國民政府可比。”
“為了抗日,”何未輕聲回道,“麵對外敵,沒什麼是不能放下的。”
主持接待的人是一位白須老者。他在各桌寒暄,為到場人相互引薦。
等菜全端到桌上,那位老者持滿杯酒,走到最儘頭的桌旁,遙望在場眾人:“諸位,這杯酒,祭我們在南京蒙難的同胞。”
話音未落,在場眾人皆離開座椅,沉默舉杯。
老者將那一杯酒灑在了青石地板上,全部人做了同一件事。滿地酒液流淌、滲入地板,其中有南京遷移來的人,直接掉了淚。
壓抑的抽泣聲,在安靜的廳堂裡回蕩著。
7月,日軍踏入北平城,12月,南京淪陷。
□□,取意“受命於天,□□治國”。而就在南京遭受大屠殺的期間,北平的□□上,掛出了“祝南京陷落”的字幅。
她當時見到報紙上刊登的相片,眼淚完全止不住。
“祝抗戰早日勝利!”老者雖拄著手杖,但背脊挺直。
祝抗戰早日勝利。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在每個角落響起。
這一飯開啟於南京,著力於武漢,在座的人都明白,在武漢遲早有一場大戰。許多今夜相聚的人,明日就要開始安排再次南遷,為戰事做前期準備。
何未在席間和幾位運輸業的舊相識商議著貨輪和客輪的調度,等到後半程,她這裡的事談完,看向遠處。謝騖清並不在位子上。
她離開座椅,從石門出去,看到謝騖清和孫維先、鄧元初立在月下,像談論要事。他沉著臉,聽鄧元初和孫維先爭執,一語不發。
很快,謝騖清仿佛感知到什麼,偏過頭,一眼捕捉到她。
不知是誰先笑了,何未的臉上有著藏不住的喜悅,謝騖清的麵上同時有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