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金這輩子就沒過過這樣難挨的日子,往日他不睡到日曬三杆哪會睜眼,就這羅氏還怕他餓壞了身子,做了飯還給他端進來。
現在不把他趕去跟豬睡都是疼他了。
張有金清了一上午溝,回來就倒在堂屋新鋪的床上流了一枕頭的淚,堵了氣不肯吃午飯。
果然沒多會兒就聽到開門聲。
“娘,我就知道你還疼我!”張有金直起身滿臉欣喜地看著羅氏手裡端著的大海碗道,“弄這些來我都吃不完。”
羅氏憐愛地看著他道:“傻孩子,你是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整個張家以後娘都要給你,還能不疼你?但這可不是吃的,這是娘特意跟人借的佛米,來。先把這碗佛米撿了。”
張有金笑不動了,低頭看羅氏的手,驚得差點兒跳起來,那一大海碗裡裝的哪是什麼飯,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豆子,紅的綠的都有。
張有金快哭了。
羅氏視而不見,隻給他放在桌子上,又掏出兩個布袋子叮囑:“紅的放在左邊,綠的放在右邊,等你揀完了娘給你做好吃的,今兒你大伯給我送了點菜,我專給你剩了些。你揀完了就來吃。”
張有金在家哪受過這番氣,抬手就把碗砸了個粉碎,豆子滾得滿地都是。
羅氏就站起來道:“兒啊,你彆怪娘心狠,這都是為了你好,你什麼時候豆子揀起來什麼時候再吃飯,不然菩薩怪罪下來,你娘這把老骨頭可擔待不起。”
張有金看著他娘爽快地出門而去,心知如今張大郎還在,不敢十分造反,隻得邊哭邊把豆子撿起來。
這一下就花去了一個半時辰,還不待他喘口氣,鄉裡的小猢猻倒是當兵上了癮,又手挽手站在他家門口喊:
“張老豬。我知了你在家,趕緊出來梨地!”
“我家今天好多臟衣服,我不想洗,你給我洗了吧!”
“賊禿狗兒,昨兒還沒掃到我家雞圈呢,還不出來!”
聽得這些話兒,張有金簡直彆提多恨張大郎一家,見著人群裡有來看豬的魚姐兒臉上就帶了點兒出來。
張知魚何等敏銳,她也對這個人實在沒有任何好感,便淡淡道:“你才做了多久的事就覺得苦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在家受苦的日子,可能是被你三個姐姐盼也盼不來的。”
張有金隻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大喊:“我賣姐姐關你們什麼事兒?誰家敢說祖上沒賣過一個女兒?”
沒人敢說這話,若有災年第一個被賣的就是女兒。附近幾個鄉光他知道的就不少了,所以張有金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唯一讓他悔恨就是不該聽楊小武那王八犢子的話兒,去惹張大郎,不然也不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
被裡正派來盯著他的小孩兒可不會聽他胡扯,來人裡有好幾個女孩兒,多看一眼張有金這樣的弟弟,她們在家就多一天戰戰兢兢的日子,就怕一個不好也被爹娘提出去賣了。
於是一聽他說的這話兒,就豎起眉毛喝道:“臭毛鼠,遲早我們也把你賣了,讓你日日去給地主老爺梨地,看你一天天還有沒有勁兒成天尋思賣女孩兒發橫財!”
張有金才不怕個小姑娘,眼睛一瞪作勢就要打過去。
張知魚老神外地站在門邊兒上看他:“你再凶還能有我爹凶?你今晚是不是被子也想給豬蓋?”
張有金當然不想,氣得直喘粗氣,拿起地上的鋤頭就往地裡走,惹不起他躲得起。
鄉間的女孩子不比城裡的性子順,帶頭的罵了一句還不解氣,帶了一串蘿卜頭跟在他後邊兒,凶個不停:“張有金,到哪裡去!你這樣的也想下好地,我剛分了二十畝口分田,上邊還沒去過人,你去給我雜草拔了明年我要給肥豬種果樹。”
其他小孩兒聽了就興奮起來,都覺得這主意好。
這是水鄉,一年不種的地兒那草根就能躥半米長,誰家都不樂意乾這事兒。
張有金也是田裡長大的孩子,一下兒就知小猢猻打的什麼主意,隻覺得兩眼一黑,這哪是去挖草,這分明是要他的命。
但他不敢反駁,正如鄉裡不想他進衙門一樣,他也不想真的被開宗離族。沒有宗族的人。跟流民有什麼區彆?街上的乞丐都拉幫結派,討飯都吃不上熱的。
張知魚見他走了,還跟大桃兩個湊到張有金原來的屋子,現在已經被充做豬圈,小豬崽兒正躺在張有金的床上哼哼唧唧地吃飯,養得一夜後顯見著精神頭好了不少,已經有力氣走路了。
本來動刀前還得餓餓被騸的動物,免得它排泄引發傷口感染,但小豬無福,一落地就被抱去了張有金家,這道工序便可以直接跳過,倒像是專等著被騸似的。
張知魚將小豬一抱就往回走,琢磨著下午要給它動刀子,豬崽兒已經快足月,再長下去死亡率就很大了。
張阿公看了看豬也覺得能成,讓李氏帶著幾個妯娌一起把大房家裡的柴房空了出來,細細打掃了一遍。又按魚姐兒說的用艾熏了許久才把小豬抱進去。
雖然張知魚對騸豬躍躍欲試,但張阿公不可能讓她做,她連塊豆腐還切不好呢,便隻讓她進來看著跟書上說的是不是一樣兒,免得出了差錯。
張阿公拿著刀看著手上不停掙紮的豬崽兒,昔日老胡大夫的話兒一遍一遍地回響在他耳邊,忍不住悲歎一聲,真乃時也命也,他張年終究還是對豬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