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公在家樂得多吃了一碗老蘿卜,跟賺了一大筆銀子似的。
那頭顧慈也在家給娘罰著掃了一日的地——跟女孩兒吵嘴,太丟人!
每年春天顧家都會大掃除,但庫房和書房從來都是顧慈和娘一塊兒掃,今日他跑的也是這兩個地方。
阮氏鐵了心讓他勞作,也不許彆人幫他,顧慈乾什麼事都很認真,拿著掃把就去了庫房,從裡到外仔細地掃得乾淨。
這一動直做得月上中天放掃得淨了,顧慈正欲關門,忽見得牆角有一團東西。
點著蠟燭一看,原是兩張疊在一起的帕子。
顧慈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就想起來這是小時候小魚給他做的口罩,一時愣在當場,攥著帕子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出神。
阮氏見兒子這兩日話都不說了,便問他:“到底怎跟魚姐兒鬨起來了?”
這兩個孩子這兩年吵嘴越發多了。
顧慈看娘一眼,羞愧道:“我給她舅舅下了咒。”
阮氏嚇得差點兒從凳子上掉下去,啞聲兒道:“什麼咒?你歪了心了?”
顧慈就將事兒說給娘聽,阮氏見不是邪毒的玩意兒,心頭大定,捂著心口道:“你這事兒做得確實不像,怪道李三郎這般年紀還不成事兒,明兒你就跟魚姐兒道歉去,空手怎麼能叫道歉?”
等顧慈走了,阮氏就跟林婆子道:“這孩子連道歉要送禮都不知道,還開竅,我看懸。”
張知魚也靠在娘懷裡道:“顧慈瞞著我乾壞事。”
李氏看著女兒的神情,心下咯噔一聲,她是過來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隻暫時忍了震驚,摸著魚姐兒滿頭的青絲問:“你為什麼要慈姑把事情都跟你說?就是我和你爹也有秘密不說的。”
張知魚聽得這話兒一下就轉過彎來,覺得自己為難了朋友,她自己也有天大的秘聞瞞著慈姑,卻不許慈姑瞞著她。
朋友是平等的,她應該允許慈姑有自己的秘密。
第二天下午,顧慈帶了一個包袱過來,看著魚姐兒道:“我買多了吃的,吃不完了,咱們一塊兒吃吧。”
張知魚打開一看,裡頭放了秋記的唐果子,酒兒巷的五香豬肉乾,麻辣蝦仁,還有一個刻了花紋的木頭筒,她拿起來一看驚道:“萬花筒!”
顧慈笑:“這是我爹以前教我做的,不想你竟然見過了。”
張知魚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萬花筒,想起前生種種,隻覺恍如隔世,心道自己隻怕今生再也回不去了,她也舍不得放下爹娘回去了,一時將萬花筒攥得緊緊的,眼淚都掉了下來,在心底對那頭的爹娘不停地說對不起。
十四年了,它鄉也成了故土,張知魚已經很少想起從前的事,看到萬花筒她才驚覺,自己今年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高樓大廈,她的魂魄恐怕要永存大周,再也無法回去了。
顧慈從來沒有看到魚姐兒掉過眼淚,看著她哭,心說都是錢鬨的,他不就貪圖李三郎給他倒貨賺的那三瓜兩棗麼,竟讓小魚都氣哭了。
由此可見錢可真不是個好東西,他以後再也不藏錢了!
想到大家一處耍到大,竟為這事兒生分了幾日,也忍不住掉了淚道:“我以後不瞞你了,我都改了,你彆氣我,氣壞了身子,誰來治我呢?”
“我是為我自己哭的,誰為你哭了。”張知魚破涕為笑,哼道。
兩個花貓臉上都還有淚,卻已經笑開了。
外頭阮氏看著和好如初的兩人,帕子都揪爛了,回頭對得意的林婆子道:“這事兒竟然是真的,慈姑真的開花了。”
兩人和好如初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得人儘皆知,張阿公忽然有了寫書的靈感,將門兒一關奮筆疾書寫了好幾張紙,他老人家自從寫了第二本便卡了殼兒,已經四五年不曾再提筆了,此刻下筆如躥稀,不由拍腿大樂,心說果然煩惱多得人寫的字兒也多。
他看這家再折騰幾次,他遲早得寫得青史留名!
這頭張知魚看著顧慈買過來的一堆吃的,喊來大桃和牛哥兒一起出門踏春,把東西吃完了,不然放壞了太可惜。
春日河上人群如水,大家都捧著吃的在橋邊看船娘唱曲兒。
儺戲攤前掛滿了詭異誇張的鬼神麵具,張知魚拿起一個白蛇麵具道:“以前覺得白蛇傳是悲劇,現在想想許仙和白娘子都得道成仙,天上歲月久,兩人在一起的機會比凡間多多了。”
說到這個她就想起寶玉和黛玉,小時候為這個故事哭,覺得人人都可憐,大了就覺得寶玉和黛玉都已回了太虛幻境,再續前緣也不難的。
顧慈聽她說過這個故事,但他一直覺得小魚說得不對,卻沒想通哪裡不對。
張知魚放下白蛇,重新拿了個豬頭給顧慈戴上,自己拿了判官麵具。
顧慈透過凶神惡煞的紅臉判官,看到了藏在裡頭的那張臉。
路旁說西遊的孩子帶著孫大聖的麵具,笑嗬嗬地跟爹道:“我就愛猴哥。”
爹哄他換個便宜的,那隻豬就不錯,還半價。
小猢猻咂嘴歎道:“爹年歲漸大,都老糊塗了。”
“彆的再好也不是猴哥,我隻要猴哥。”
顧慈若有所思,心道,猴哥隻修今生,不修來世,他不要小猴兒轉世的魂魄,隻跟花果山的猴子天長地久。
所以小魚說得不對。
仙草不是林妹妹,回到天上的寶玉也不是寶玉了,世事如江水,奔流不複回,失去的東西,丟失了就永不再來。
大桃見小猢猻唾棄豬豬,人都要跳起來了,一把將豬麵具買下來,如珠似寶地揣在懷裡,還衝小猢猻做鬼臉。
張知魚險給他笑死,看小猢猻氣得頭大都要豎起來了,忙買下猴子麵具塞在小猢猻手裡,眼也不眨道:“他是個瘋的,好孩子且饒他一回。”
小猢猻這才破涕為笑,拉著爹娘走了。
顧慈看著兩張被人揣在懷裡的麵具,忽然悟道,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猴哥,娘的是爹,大桃的是小寶,夏姐兒也有衝天炮。
他的呢?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灑得兩人滿身都是,湖上碧波蕩漾,顧慈拿著自己給魚姐兒做的萬花筒,看向小魚被光映得橙紅的側臉,二郎的尾巴輕輕地打在他手上。
顧慈摸著二郎的頭,心中百轉千回,悵然一歎:“彩雲易散琉璃脆,人間好物不堅牢。”
珍惜今生才是對來生最大的把握,顧慈感覺到自己的心又極速地跳動著,但這一次他隱約明白了到底是為什麼。
張知魚看他麵泛桃色,額頭汗都出來了,忙掏出帕子按在他頭上,緊張道:“你又心臟不舒服了?”
顧慈捂住額頭的布,柔軟的觸感讓他一下就想起了庫房裡疊在一起的兩張帕子。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難不成我竟是為小魚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