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年歲越大,更知人色,聽到顧慈說要做飯,便溜達著往李氏腳底下鑽,任人如何叫喚都不出聲。
大夥兒看著顧慈笑得打跌,李郎直接出了門子便賴在外頭不想挪動。
張知魚看著小舅決然的身影,哼哼兩聲,掉頭就帶著幾個夥伴上外頭買菜,姑蘇人如流水,各處都是食攤,魚蝦河蟹要多少有多少。
張知魚小聲地跟顧慈道:“我從家帶了娘做的紅鍋料,咱們上外頭弄些牛羊肉,拿回去片著燙了,出一身痛汗多快活。”
才不怕阿公個老怪物呢!
雖然張顧兩家人都不怎麼吃辣,但偶爾一回也很痛快,夏姐兒一張嘴再沒有挑食的時候,頓時口水直流地跟著大姐往外走。
顧家在的巷子長,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隻見得著上頭朱紅的漆,若非裡頭有熱烈的花枝吊在牆上露出點兒鮮活氣,張知魚都覺得跟鬼屋似的,一路上便說著聊齋話兒給幾人聽。
高仁高軒兩個膽子沒老鼠屎大的人,滿頭大汗地跟在個小的身後,看哪都覺得鬼影重重。
顧慈和夏姐兒兩個打小便聽到大,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幾人走了一刻鐘,還沒走出巷子,太陽都還在頭上,一路上熱氣蒸騰,又潮又悶。
顧慈流了一身汗,也不覺得難受,反而瞧得新鮮,這麼多年不曾回來,他對姑蘇的印象也隻有那個荒宅似的家,周圍的景色是早忘了的,隻是舊地重遊,隱隱約約也有些熟悉起來,拉著魚姐兒道:“以前我爹在的時候,夏天也常領著我和娘出來轉圈兒,我走不遠,這條巷子就是最常來的了。”
張知魚看他不住地瞧,憐愛地問:“小可憐,沒有孩子跟你玩兒麼?”
顧慈小時候一直穿裙子,巷子裡的小孩兒都非富即貴,性子跟竹枝巷子天差地彆,竹枝巷子的孩子最多也就是打個群架,回家撅起屁股挨揍,但在紫帽巷,就是歲的小孩子,也懂得罰下人不吃飯了。
顧家是泥地裡開出的花兒,跟這些人家本來就玩不到一處,孩子們自然逮住他取笑,彆說一塊兒玩,不受欺負就已經很好。
隻是吃過的苦頭多說無益,顧慈此刻心如暖水,半點不想將往日的難事說給魚姐兒聽,反絞儘腦汁地回想。
他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姑蘇確實有一個玩伴,隻是竹枝巷子好玩的太多,這個隻見過幾次的小夥伴轉眼就被他忘了,事情過去這麼些年,想起來很有些艱難,
眨眼的功夫,路已經走到了頭,夏姐兒戴著一腦袋東拉西扯的花兒,趴在大石獅子上頭看大姐,驚呼:“好大的魔獸!”
張知魚將人拉下來,看著半人多高的石雕,正要出聲兒,顧慈卻忽然道:“我想起來了!”
大家都側頭看他。
“小時候我也有一起玩兒的人。”顧慈笑:“隻是那年我病得太重,後來好一些爹又走了,所以將這事兒給忘了。”
大家都麵露不忍,張知魚掏出帶的冰水給他消暑,夏姐兒都把先頭摘的花兒分了他一些。
這樣用力才能想起一個玩伴,慈姑小時候也太苦了。
顧慈卻不這麼覺得,道:“當時我爹還在,我們家在姑蘇有這麼大的宅子,吃喝不愁,日日換新衣,這樣的日子已經比精打細算才能吃飽肚皮的人家好多了。”
但不是餓肚子才是受折磨,夏姐兒想到一碗碗的苦藥,就有些膽戰心驚。
顧慈笑:“這話正是,那會兒我年紀小,連什麼叫死也都還不知道,就更彆提怕了,最大的憂愁也就是吃藥太苦。”
但這種日子,也是窮人家盼不來的,所以他是真不覺得自己苦,竹枝巷子裡的孩子吃肉都得逢年過節才能吃,日日家裡都有做不完的活計,這樣操勞何嘗又不苦?
隻能說各人有各人的苦處,活在世上誰也不容易罷了。
顧慈自己都這麼說,大家也就歇了同情他的心思,夏姐兒想到自己小時候肉都沒得吃,還把花搶了回來。
張知魚問他:“怎麼從不見你說這事?”
顧慈摸著石獅子道:“當時太小了,看著它也才想起來這事,那時候我們最常在這兒蹲著玩。”
當時的小夥伴也跟他一樣,都是先天不足的病秧子,顧慈是五臟都弱,那個孩子卻是心疾,經常心疼得厲害還喘不上氣。
兩個病孩子被剩下來,偶爾便會一處玩兒。
他們能玩的東西少,也就是一起擺擺玩具,看誰的多。
有一天兩人在石獅子跟前兒蹲著,數過路的人玩兒,那孩子不知怎麼忽然麵色紫脹,鼻孔裡都流了血。
顧慈很快就被娘帶回家了,當日他才隻有五歲,見著小夥伴倒了還不會擔心,想起那孩子七孔流血的樣子反而很害怕,緊跟著也病了下去,差點兒便一命呼籲。
好在他爹拿了藥回來,不然墳頭草都比這獅子高了。
張知魚聽得用心,忍不住問:“那孩子後來如何了?”
顧慈仔細想了下,道:“我再沒有見過那個孩子,後來聽娘說,他爹做了太傅,舉家都上京去了。”
說到這裡,他也有些愧疚起來,小孩兒不知生死,哪裡知道什麼最後一麵,兩人怎麼也一處玩了好幾回,又同病相憐,結果這麼大了他都沒想起問一問這個人。
“這不能怪你,孩子受了驚容易死,你又大病一場,身子和腦子覺得想起這事兒對你不好,就會讓你慢慢忘了,現在你長成了,不會被嚇死了它們才許你想起來。”張知魚因著家裡慈姑的緣故,對體弱的小孩兒更多幾分心疼,半天才又道:“他爹做得那樣的大官兒,說不得在神京早就養好身子了。”
顧慈覺得也是,默默地摸了兩把石獅子歎了口氣。
高仁和高軒聽得太傅二字,心裡便犯了嘀咕,對著麵前的宅子打量起來。
這宅子不算大,匾額上的漆都掉了,高仁認了半天才道:“這是千字。”
姓千的太傅……
高軒猛然回首看著顧慈,失聲道:“難不成,這竟然是千老先生舊居。”
顧慈早不記得那孩子姓什麼了,聽到這個千字便愣了愣,當年的情景瞬間踏至紛來,他的恍然大悟:“正是他!難怪當年巷子裡那麼熱鬨,到處都有讀書人!”
難怪他們會在門口玩兒——因為裡頭的學子太多,聲音嘈雜,千家的小孩兒聽了心煩,便總叫奶兄帶著在門口自個兒耍。
高仁高軒兩兄弟也不是萬事不知的人,高家的孩子也有在念書做官的,兩人小時候書也念得不錯,爹娘還想給他們找先生來著。
高軒聽他這樣說,心中更是篤定,失聲道:“千家,是‘無類義塾’的那個千家?”
顧慈點點頭,張知魚的臉色也變了,看著這塊樸素的招牌,崇拜道:“你竟然跟千老先生做了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