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送上咖啡。
薑糖小小抿了一口, 略微皺眉。
“不習慣這味道?”沈如表現得十分抱歉的樣子,可說出來的話就不那麼順耳了:“忘了你可能沒喝過。”
“咖啡這種東西啊,普通人平時可沒這閒情逸致來喝呢。不過沒關係, 等你們回了賀家, 什麼咖啡廳、西餐廳有的是機會去。”
受不了。
這是什麼畫風的綠箭啊。
薑糖腦中突然閃過某個電影片段中的女配角操著一口拿腔拿調的海島話, 浮誇炫富的畫麵。
登時尷尬得頭皮發麻。
也是, 她能看上賀虎這種色厲內荏肚子裡沒貨,表麵又愛裝相的男人,本身的品味就高不到哪兒去。
她清楚沈如的話是陷阱, 就是想知道他們對回賀家的態度。
如果他們反駁沒有回去的意思,那賀虎便會指責符橫雲親近賀司令的行為。
如果她說對京市的咖啡期待, 那沈如的臉……
嘖。
薑糖彆開臉,在兩人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對著丈夫翻了個白眼。
符橫雲大掌覆在她手背上。
安撫的拍了拍,而後說道:“這就是你們說的道歉?”
符橫雲說話時,語氣淡淡的,非常平靜。
他麵無表情, 仿佛不是在質疑, 而是在談論今天天氣如何。
從容,淡定, 似乎一切儘在掌握中。
明明已經脫下賀家人的外衣,沒了賀家長子的光環, 可他閒適又坦然。
賀虎強凹的優越感頓時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挫敗感,甚至不知道用什麼詞能精準形容對麵這對夫妻。
他們身份普通, 可這份定力卻比大多數人都強。
給彆人一種,他們天生就該身處所謂的“昂貴、有品位”的環境中。套句戲文裡的話說,達官貴人穿了乞丐的衣服也掩不住他身上的貴氣。
這麼一想, 賀虎眼中厭惡更甚。
看向符橫雲的目光化為道道利箭:“你覺得不夠誠意?哦~~~你在賀家那麼多年,京市那些普通人進不去的場所你當然沒少去,這咖啡廳你不覺得稀罕。你不高興是擔心你的妻子沒見識過這些,在我們麵前失了禮儀,你覺得丟臉?”
自他回到賀家,最開始那段日子可真是難捱啊。
簡直度日如年。
每個人都對他露出那種“哦,你就是賀司令的兒子啊”的表情。
臉上的失望、取笑毫不遮掩。
他像個一無所有的窮人突然被接到金碧輝煌的宮殿,一夜之間變成了大富翁。
所有人麵上誇他有乃父之風,暗地裡卻在等待他出錯。
賀虎胸無點墨,隻能裝作謙卑好學的樣子。
等結交了沈斌,認識了大院裡彆的同齡人,知道賀家在整個軍區大院是數一數二的家庭時,賀虎開始覺得,他不用再小心翼翼學習“城裡人”的姿態了。
因為不管他做出什麼事,不管其他人背地裡怎麼議論,他們當著麵還是得笑臉相對。
賀家地位在那兒,他天生就該是彆人羨慕的對象。
既然如此,他還努力做什麼呢?
在這種心態下,賀虎尋到了令自己開心的生活方式。
因此。
即便來之前他想得再周到。
無數遍告訴自己要忍忍脾氣,免得符橫雲找爸告狀讓爸以為他心眼小不能容忍。
可有些人天生就跟他八字不合,隻要見著了他的臉,就很難保持平靜。
就像此刻,似乎貶低薑糖,就能證明他比符橫雲強一樣。
他說完,做作地舉著咖啡杯聞了聞,誇道:“聞著不錯,跟紅磨坊西餐廳的差不了什麼。”
沈如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有些尷尬地彆開臉。
但她很快意識到對麵兩個人對紅磨坊並不了解,“哎喲,你說紅磨坊做什麼?紅磨坊的咖啡跟這個可不一樣咯,人家紅磨坊的咖啡豆聽說是從巴西、印尼來的,講究著呢。”
說罷,她笑著給薑糖解釋巴西、印尼在哪兒。
“……”
薑糖煞有其事的點點頭,偶爾還會驚歎一聲以示向往,並未戳穿她所謂的好咖啡不過是一種叫咖啡茶的產物,寡淡得很。
她十分配合。
畢竟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跟這兩人吵架的。
她戳了戳符橫雲。
想套話就趕緊,她快受不住這對愛顯擺的夫妻了。
符橫雲心領神會,趕緊打斷沈如的話,“你到省一機的事,我並未跟賀司令說,我也沒那個時間。如果你是為了這事,那我們就先走了。以前沒有交集,往後也不必來往。”
這話自是激賀虎的。
賀虎輕輕嗤笑:“既然你開門見山,那我也不藏著掖著。”
“我們早就各歸其位。這幾年我幾乎沒見爹,你也沒見我爸。我希望以後你也不要打破這個局麵。”他壓低身體,眼神狠辣:“我才是賀家人,而你不是。你上趕著見爸是想做什麼?是後悔放棄賀家人的身份嗎?還是你想通過爸得到什麼?”
“你明明轉業卻又重新回到部隊,這是爸幫你的對不對?”
“我從來都不曾轉業。”
賀虎表情錯愕,下意識看向沈如。
大舅哥查到的信息不是這樣的。
沈如也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大哥習慣糊弄丈夫,想必這次也是為了挑起賀虎對家裡人的不滿,又或者他根本沒去查,隨口瞎掰了幾句。
沈如心裡發急,她不得不打圓場,“是這樣啊,因為你轉業回鄉的事,媽還念叨了好多次呢。”
隨後她立馬轉移話題,看向薑糖:“怎麼不喝喝看呢,味道確實跟咱們平時喝的茶不一樣。”
薑糖笑著點點頭,順勢抿了一小口。
就聽賀虎怒氣勃發,指著符橫雲:“胡說八道,你當我不知道你到京市乾什麼?不就是聽說爸要退下來,你就找爸把你弄回部隊了,等著接手賀家的人脈嗎?我告訴你,賀家隻要有我在,你彆想。”
沈斌說得不錯,符橫雲果然狼子野心。
心心念念是爸手裡的東西。
可賀家的一切,老二不要,他要!
憑什麼給一個外人?
即便他不夠資格,吃不了軍中的苦,那還有大舅哥和嶽父呢。
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
他和沈如夫妻恩愛,沈如又一心幫她,嶽父一家對他甚至比對親兒子沈斌還好。如果爸打算將手裡的權力、人脈交給彆人,何不提拔嶽父?
兩家是姻親,沈家得了好處,肯定不會對賀家不利。
這樣,肉還是爛在一個鍋裡。
符橫雲眉梢微挑,不答反問:“你在賀家的日子很安逸,對嗎?大院裡的黃司令家的一兒一女還在陝北鄉下,你知道嗎?黃家是不如賀家,可也差不了什麼,你說,為什麼說倒就倒了?”
賀虎不解,嗤笑一聲:“黃家人違法犯罪了唄。”
說完,他諷刺的看著符橫雲,仿佛在嘲笑他為什麼問這種逗人發笑的問題。
符橫雲搖頭:“黃家會倒,是因為政治調查局在書房搜出了幾封信,上麵寫了不合適的話,以及試圖調動海市駐軍。”
賀虎得意道:“不動他動誰?”
符橫雲此時此刻算是理解養父的無奈了。
此人色厲內荏,不懂裝懂,偏還被捧得沒了分寸,自命不凡。也不知這幾年他到底學了些什麼,他當真隻看到賀家的花團錦簇,根本察覺不到四麵八方的危機。
整個國家的二把手、三把手說下就下,他憑什麼自信賀家的位置堅如磐石?
“賀家的敵人不少,你與其盯著我,不如把精力放在彆處。”
符橫雲終究說了句明白話。
然而,他的苦心終究是白費了。
賀虎思索著,沈如卻道:“這是危言聳聽吧,咱爸在軍中的地位哪是隨隨便便就能動搖的?如果賀家的敵人真那麼多,符大哥你怎麼會年紀輕輕當上營長?我聽我爸說,過陣子你恐怕就要升副團了。不到三十歲就當上副團,背後若沒有公爹的支持,會那麼順利嗎?”
說到後半截,沈如明顯失態了。
甚至忍不住對著薑糖翻了個白眼。
又酸又嫉恨。
他爸在副團這個位置呆了快十年,符橫雲不到三十歲就跟他平起平坐了。
副團的女兒,和副團的妻子……
她立馬在這個村婦麵前低了一截。
賀虎冷笑:“沒錯,你少說冠冕堂皇的話。”
符橫雲眼底冷下來。
就聽賀虎得意洋洋的聲音:“前幾天我剛到蘇省特意回光明村一趟,爹和娘說了你不少事。符橫雲,你對生父不孝的消息若是傳回京市,你猜其他人會怎麼看你?”
符橫雲這回是真的放棄跟他談話了。
簡直蠢得讓人無法直視,完全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
遞給薑糖一個眼神,兩人同時起身,“你可以傳過去試試看。對於你今天道歉這件事,我們不接受。”
兩人走出咖啡廳,符橫雲直接往郵政所走去。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和小本本,邊寫邊道:“我升副團的消息很隱秘,上麵是打算等侯家祖產清點結束後,將我調到另一支新隊伍去時再宣布這個消息。但沈如卻很清楚,這事我得寫封信回去。”
“平郵得十來天,你乾嘛不打個電話?”
“我的養母是個……沒什麼城府的小女人,若是我電話打到家裡,那賀虎肯定會知道。而養父那兒,我懷疑他身邊有人起了異心。如果是信件的話,是沒人敢拆賀司令的信的。”
“當然,拆了也看不懂。”
薑糖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每一個字她都認識。
但連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還是密信呢?”
符橫雲輕笑,收了筆,將那頁紙從小本本上撕下來,裝進信封,用獨有的膠水密封好後才遞給郵政人員:“給。”
工作人員接過,掃了一眼信封上顏筋柳骨的一筆好字,眼神欽佩。
賀虎這邊,薑糖沒再關注。
一聽符橫雲有個把月假期,她直呼不可思議。
再聽小小一個侯家清點出了六大箱古董字畫,將近五萬兩的大黃魚,薑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五萬兩啊,建國時,全國上下黃金儲備隻有六千兩,待接收了解放區的老底和前政府的國庫存金,也不過十多萬。
恍然有種,土豪沒打夠的感覺。
而何謂大黃魚呢,其實就是金條。
民國時期的金條在民間被稱為“大黃魚”和“小黃魚”,也叫“廠條”。
金條上麵都用鋼戳敲上了編號、成色、重量,一般都是中央造幣廠生產的。
當初一共就生產了兩百多萬。
想來因為金條難運走,侯家人逃亡海外時並未帶走多少,叫侯亮回華國,一是做情報間諜,二就是守著祖產,等待合適的時機去取。
估計侯家掌權人也沒想到,侯亮為了母親和妹妹不受牽連,直接把侯家的老底給賣了。
符橫雲這次既將蘇省特務組織連根拔起,又給國家財政添了一筆意外之財,功勞不可謂不大。老首長想讓他趕緊去新部隊報道,但他任性地提了休假的要求。
組織上考慮到符橫雲這幾年確實兢兢業業,沒有休過假便批了。
符橫雲回家,薑糖把自己從帶孩子中徹底解脫出來了。
當天遛娃的便換成了符橫雲。
為了省事,他特地找了四個金屬滾輪,安裝在木質的搖籃推車上,到了傍晚,職工院的家屬們就見符橫雲提著搖籃上的線,閒適的拖著搖籃散步。
時不時指著樹啊、花啊,給兩孩子說話。
第二天薑糖去上班後,206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客人。
全是家裡有娃的。
都是來參觀雙胞胎的改裝搖籃車的。
弄到最後,符橫雲直接把搖籃床搬到一樓,任由大家看看摸摸。
相比符橫雲的自在。
回去後的賀虎覺得哪哪都不得勁。
一想到符橫雲意有所指的話,他腦子裡閃出各種想法,隱隱還有些不安,他想要找人探討一下。
先是找妻子,沒找著。
然後打電話給沈斌也沒撥通。
賀虎便給另一個叫榮古的狐朋狗友打了電話。
榮古聽到他無緣無故提黃家的事,心裡當即咯噔了一下,“呃……賀少啊,你怎麼突然想起黃司令了啊?”
黃司令被抄家的事發生在賀虎回到賀家以前。
當時黃司令的太太一頭裝死在大門前,黃司令的兒女則被下放到陝北最貧窮的鄉下,黃司令呢,被政治調查局帶走後關了起來,如今人是活著,但狀況並不好。
賀虎將符橫雲說的話原封不動說了,隻是隱去了“符橫雲”這個名字。
榮古恍然“哦”了一聲,滿不在乎說道:“這事吧,其實有點複雜,其中可能有隱情。前幾年我大伯喝醉了說漏嘴過,他說黃司令書房裡找到的信是被彆人故意放進去的,到底是誰放的,其實也不難查,隻是上頭突然不查了。”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榮古說了這麼一句:“當初查了不少人呢,還查到你媳婦家裡去了。我們都在背後說沈家要倒大黴了,嘿,誰曉得你跟沈如看對眼了。”
這話聽得賀虎直皺眉。
臉色突地變難看了。
“你什麼意思?”
“你是想說我嶽父在其中插了手是嗎?”
榮古暗道不好,趕緊解釋:“賀少,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你問我黃司令的事嗎?當年確實查了很多人,不僅沈家被查了,我大伯家還被喊去問過話呢。”
照他說,沈家未必沒有嫌疑。
前腳才被帶走問話,後腳賀虎正好回了賀家。
還就那麼湊巧,沈如被流氓欺負剛好被賀虎瞧見英雄救美了。
賀虎那會是啥?
剛從鄉下來的土包子,就沒見過啥世麵。
沈如這樣有點傲慢性子的姑娘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這愛河嘛,就墜得十分隨意。
等賀家跟沈家成了親家,沈家被查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要說裡頭沒鬼,他才不信。
“……那你說,如果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他是不是想挑撥我跟誰的關係?”
榮古皺眉。
這問題就難回答了。
他斟酌了下字詞,試探地問道:“誰啊。”
賀虎擰著眉頭,思索片刻,還是把符橫雲的名字說了。
榮古怔了怔,嘴巴禿嚕了一下:“符橫雲,誰啊?”下一秒立刻反應過來了,“哦,你說雲哥啊。”
“會不會是想提醒你,注意身邊的小人呢?”
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榮古聽到符橫雲的名字格外興奮,登時迷弟附身,興致勃勃的問道:“那個……賀少啊,你說的是雲哥對吧?哎喲,那你運氣不錯啊,雲哥還親自指點你。我堂哥說雲哥長了一雙慧眼,是人是鬼他一眼就能看透。他可太厲害了,我們還在捉麻雀的時候,人家就上戰場了。有一場戰鬥裡,雲哥領著小分隊排雷180枚,他親手拆掉的就有40枚,要不怎麼說是英雄出少年呢,雲哥現在是在蘇省?我也去……喂,喂……怎麼沒聲了,不會是手滑掛斷了吧。”
榮古正說到激動處,電話突然掛斷了。
然而不是賀虎手滑。
而是他氣得直接把電話給砸了。
他就想找個人和自己一起討伐符橫雲,而不是聽人拍對手的馬屁!
誇符橫雲厲害?
那麼厲害還不是被自己趕出了賀家。他從來都不信符橫雲是自願離開。以己度人,有好日子過誰願意過窮日子?符橫雲過了二十年好日子,豈能甘心做普通人?
況且,會拆地雷算什麼?
他要是從小長在賀家,從小接受爸的栽培,他不僅不會比符橫雲差,還會比他更厲害。
一等功又算什麼?他照樣能拿。
若是薑糖知道賀虎的心態是這樣,一定會立刻聯想到那檔叫《變形記》的綜藝。
那些農村孩子後續可太慘了。
然而,此刻的薑糖正在測試複合裝甲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