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看顏千瀾一副奶寶寶的模樣,寧婧剛才大膽掰開他的嘴看過,這小家夥其實已經長出了兩排整齊雪白的小尖牙了。
在看到那滿口小尖牙時,寧婧也是頗為驚奇,忍不住腹誹——妖怪可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這要是一個兩個月大的人類嬰兒長出了滿口的牙齒,那可就太嚇人了,肯定會被人們當作妖魔降世吧……
既然已經有了咀嚼的能力,他的主食就不可能還是奶水,要更實質的食物才能果腹。但也不能給太硬的食物。手邊最合適的就是肉絲粥了。
回房後,顏千瀾依然蔫蔫地趴著,無精打采的模樣。寧婧搬了張凳子到床邊坐下,舀了一勺滾燙的熱粥,吹了吹,才送到了他的狐嘴旁邊,然而小家夥卻根本沒有反應。
寧婧哄了又哄,傷心失意的小家夥卻隻是默默地將自己團得更緊了,眼皮顫抖。
第一關就被難住了。寧婧捧著碗,有點兒發愁。他不願意吃,她也不能真的掰開他的嘴把粥灌進去,否則肯定會嗆到氣管裡……
他肯跟自己回來,便代表著想活下去,不可能用餓死自己的方式結束生命。估計是還沒從驚嚇和傷心中走出來,所以才沒什麼食欲。
堂堂一隻妖怪,應該不會那麼容易餓死的吧?
寧婧不好逼迫他,決定先觀察幾日,將碗暫且收了起來,自個兒也喝了碗粥,當做姍姍來遲的晚膳。隨後就去端了一盆溫水進來,挽起袖子,準備給這團臟得看不清毛色的小狐球洗個澡。
狐妖生性|愛潔,化作人形後,也是臭美的主兒,不會排斥沐浴。不過,顏千瀾自小沒踏出過山半步野,從來接觸的都是冰涼的溪水。再加上,他那四隻小爪子都分布著細小的劃傷,沙子、泥點糊在傷口處,還被他自己舔過,越舔就越臟,不用溫水化開清洗是不行的。
熱水的蒸汽氤氳在屋中,寧婧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跑到了藥堂,在木櫃上找到了一個雪白的小瓷瓶,回到了房間,將裡頭可以清涼鎮痛、愈合傷患的藥液滴入了溫水中。
顏千瀾被抱起來時,茫然地睜開了眼。寧婧慢慢將他放入水中,兩隻後爪一觸到了溫熱的水麵,顏千瀾似乎嚇了一跳,驚慌地叫喚著,不住地蹬著四條滑稽的小短腿,扭動著身體,拚命往寧婧的身上爬,那架勢,仿佛自己是一隻即將被寧婧放血拔毛的雞。
寧婧閃躲不開,被水濺濕了滿身。她也騰不出手去擦了,連忙換了個姿勢,用手勾住了顏千瀾的小屁股,握住了他的兩隻亂踢的小後腿,不住地哄道:“彆怕彆怕,你看,這水很淺的,一點都不燙,泡下去就不疼了……”
好不容易,寧婧才半哄半騙,讓顏千瀾踩到了木盆底。水剛好漫過他的心口,水珠凝在濕潤的狐鼻兩旁的小胡須上,欲滴不滴。
坐下去後,溫潤清涼的藥液發揮了作用,火辣辣得已有些麻木的四隻小爪似乎真的不痛了。顏千瀾總算不再撲騰水花,也不吭聲了,乖乖任由寧婧搓洗、擦身、梳開打結的毛發。
沐浴後的顏千瀾,仿佛一個蓬鬆的毛球,皓白若雪,毛發柔軟,一捊過去,手感好得不得了。
寧婧將他放到了木桌上,握著他的小爪,認認真真地在劃傷處塗了一層凝白清涼的藥膏,又用最軟的紗布條將它們裹了起來,以免顏千瀾忍不住動物本性,半夜去舔,那樣傷口就難長好了。
顏千瀾畢竟還年幼,精力不濟,被寧婧折騰來折騰去,早已犯困。大功告成後,寧婧將他抱進了放在自己枕畔的臨時小窩裡——一個圓形的小藤筐,裡麵鋪了幾件乾淨的衣服。顏千瀾一躺進去,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小屁股朝外,大尾巴蓋住了小爪,很快,就沉沉地墜入夢鄉了。
可算結束了。寧婧伸了個懶腰,籲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洗漱過後,她拭乾了濕發,吹熄蠟燭,鑽進了被窩裡。
然而熄燈後還是有點兒睡不著。過往的夜闌人靜之時,房間靜得落針可聞,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今晚,枕畔多出了一個活物。那細弱的呼吸聲若有似無地傳入耳中,不大,卻讓她的睡意遲遲不來。
索性睡不著,寧婧翻了個身,支著腮望著夜色中的小狐,想著未來的事。
無靈之物若想成精,必須靠自己修煉出內丹——這玩意兒可以儲存和運轉靈力,會隨著年歲增長、道行加深而變大,重要的程度堪比人類的心臟。而父母就是妖怪的妖二代,在還沒出生時,內丹就已在他們腹中成型,可以說是贏在了起跑線上。
顏千瀾之所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也不死,便是因為他的內丹裡擁有從娘胎帶出的一點兒妖力,維持著他的生命。
當然,這顆內丹如今大約隻有玻璃珠子那麼大。而且靈力空虛,若內丹是一個水池,靈力為水,那麼顏千瀾此時的靈力根本填不滿池底,充其量就是一個水窪。
若是強行灌入浩瀚的妖力,超出了此時的內丹可以承受的限度,反而會造成危險。換言之,揠苗助長是行不通的。這就是母狐沒有將自己的靈力留給顏千瀾以“催熟”他的原因了。
如果想變得跟那些呼風喚雨、移山填海的大妖一樣厲害,還是要靠自己努力修煉。除此以外,還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那就是機緣。
——在洪荒時期,大妖之所以紮堆出現,並非偶然,而是因為他們趕上了一個天地靈氣噴湧、魑魅魍魎瘴氣最為濃鬱的時代。所以說,機緣這種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此處暫且不細表。
妖的壽命很長,若是道行深厚,甚至可以延緩至長生不死的程度。不過,他們的成長期不會成比例延長。不論是什麼類彆的妖怪,成長期都會濃縮在剛出生的幾年之內,心智也會隨著每一次的化形而成倍跨越、增長,十分不可思議。
一歲時,顏千瀾即會迎來第一次化形。這是妖怪最基本的自保能力。滿打滿算,也就還剩六個月時間了。
化人以後,他便可以自主修習妖力,運轉至內丹處充盈起來,長時間地維持著人形,強大己身。直到三次化形結束,完全成年,從此進入平穩強大、漫長無比的成年期。
寧婧估計,她和顏千瀾,也就是這一兩年的緣分了,短的話就是半年。
畢竟,妖怪的天性無法徹底改變,就像人類排斥畏懼妖怪一樣,妖怪也不見得喜歡生活在人堆裡。長大後的顏千瀾,在有得選擇的情況下,大概也是不願意與她一個人類擠在一起生活的。
那個時候,就是他們分道揚鑣的節點了。
寧婧困意上湧,不知不覺慢慢合上了眼。
……
顏千瀾的這副讓人擔心的生無可戀的絕食狀態,持續了好幾日,才終於緩過勁兒來,睜開了烏潤的眼,咽下了肉絲粥。寧婧受挫多天,見此一幕,如釋重負,眉開眼笑。
顏千瀾開始進食,仿佛是一切向好發展的預兆。過後的半月,他小爪上的劃傷也在寧婧的護養下愈合了。
其實妖怪的複原能力是很好的。若顏千瀾是成年的妖怪,這一丁點兒跟頭發絲差不多大的劃傷,就跟撓癢癢一樣,根本無足掛齒,也無須人為乾預。壞就壞在,他現在是幼崽,複原能力可不怎麼樣。
傷口長合時很癢。所以,寧婧每次給他塗藥後,都會用紗布將那四隻軟乎乎的爪子包裹起來,以防他舔傷口。知道寧婧在為自己治傷,每次換藥時,顏千瀾都很是乖巧。
……
一眨眼,兩個月的時光就過去了。
在與寧婧朝夕共處之中,小家夥逐漸恢複了開朗,不僅極為粘人,狐狸的頑劣搗蛋天性,似乎也漸漸浮出了水麵。
無怪乎寧婧會看走眼,之前顏千瀾太小了,每日用於睡覺的時間占了大頭,壓根兒沒那麼多精力去作天作地。兩個月後的今天,他的狐形大了一圈,精力也明顯充沛了起來。
寧婧忍俊不禁,想到他是山野長大的狐狸,雖說她有意讓他收斂野性、學會與人相處,但也沒必要把所有的活潑天性都拘束了。故而,下一次進山采藥時,她就帶上了顏千瀾。
一聽到要帶他出去玩兒,顏千瀾眼睛一亮,高興得上躥下跳,不斷拱她的心口,發出了撒嬌的叫聲。
去程時,他會蹲在寧婧的肩上,白尾巴一甩一甩,好奇地打量周圍的風景。回程時玩得累了,他就會爬到寧婧背著的采藥藤框的草藥堆上,懶洋洋地曬太陽,或是直接呼呼大睡,小短腿毫不知羞地張得大開,露出了中間的小玩意兒,粉色的長了稀疏的雪白絨毛的小肚皮一起一落,彆提多放鬆、多愜意了。
就連去前頭的藥廬看治病人時,寧婧也將他帶上了。顏千瀾雖說有點調皮,但總體還是很聽她的話的,並沒有在她忙碌時搗亂,大多數時候都坐在她的案幾上,看她磨墨寫藥方。有時還會躺在光滑的木桌上,伸出小短腿在半空抓撓,滾啊滾的,最後滾到寧婧手邊,抓住寧婧的手指啃咬——在狐窩裡,他和他的兄弟便是這樣表達對彼此的親昵之情的。
然而,寧婧身上沒有打滑的狐毛,被小尖牙啃啊啃,便會有種又癢又痛的感覺。所以每次都會把手指抽回來,彈一下還意猶未儘的顏千瀾的鼻頭。幾次過後,顏千瀾仿佛知道了她不喜歡自己這麼做了,慢慢就不再咬她了。
來看病或買藥的人們自然也看到了寧婧養的狐狸。總不能把顏千瀾藏一輩子,故而寧婧早就想好了一套說辭,逢人詢問,就說這是她從集市買回來的普通小狐。
不過,“顏千瀾”這個名字,連名帶姓一應俱全,一聽就是人名。彆人給寵物取名,大多都是疊字愛稱,哪裡會取這種名字。為免惹人懷疑,寧婧靈機一動,給顏千瀾取了一個昵稱——球球。
原因嘛,也很簡單——顏千瀾的白狐形態,活脫脫就是一個白色絨毛球。取這樣的小名,豈不是正好合適?
時至冬月,一個午後,寧婧如常坐在藥堂的木桌之後,低頭撰寫藥方,膝上還抱著一團睡得香甜的狐狸。
藥廬的門上掛著的擋風竹簾掛著薄薄的冰霜雪片。時不時被吹得微微揚起,輕輕打在了門框上,吹入一兩縷霜雪之意的寒風。
——偃春位於菖州與泙州交界的江南地帶,河流眾多,湖泊星羅棋布,氣候溫暖,極少下雪。今年倒是罕見,冬月初二的清晨,寧婧推開門,便發現院子的泥上裡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當夜,大雪紛至,覆蓋了一切。
一夜過後,偃春仿若成了一幅出塵的水墨圖卷,銀裝素裹,堆銀徹玉,美不勝收。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多日。積雪漸厚。看這架勢,不到明年農曆春節過後,天氣是不會回暖的了。
天氣冷了,出門的人也少了,藥廬卻還是要繼續經營。寧婧在藥堂裡燒了兩個火爐,一個放在門邊,一個放在桌底下,掛起了門簾,擋住風雪的肆虐,室內溫暖了很多。
她原本還擔心顏千瀾會適應不了這樣的天氣。結果卻發現,從秋冬以來,顏千瀾的毛量似乎增厚了很多,雪天也完全沒在怕的。
反倒是她自己,本身就是每逢冬季便手腳冰涼的體質,冬天時又久坐不動,再厚的手套和鞋襪,也捂不住溫度的流失。沒想到今年,顏千瀾恰好派上了用場——他本來就愛粘人,天冷後,寧婧穿了冬裝,身上變得更軟了,他總喜歡蜷成一團躺在她膝上睡覺。蓬鬆的大尾巴一蓋,正好可以給她捂手。
此刻,藥堂中的兩個火爐烤得自己口唇發乾,寧婧打了個嗬欠,擱下了毛筆,拿起了燒在小泥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看到膝上的顏千瀾睡得正香甜,她不由自主就把原本就輕的動靜放得更輕了,不忍把他吵醒。
就在這時,顏千瀾仿佛聽見了什麼動靜,忽然睜開了眼,立了起來。
下一瞬,大門的竹簾忽然被人掀開了。一個身披禾稈草雪衣的男子從簾下鑽了進來,鞋麵沾著濕潤的雪碎,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蓑帽下露出了一張黝黑老實的麵孔:“寧姑娘。”
這人名喚馮元,是一位武夫子,冬月初才在偃春落腳。他年邁的娘親經不住路途顛簸,來偃春後就病倒了。經過鄰裡的指引,找到了藥廬,在這兒調養了一段時日,身體就好轉了,還更勝從前。馮元母子又驚又喜,皆對寧婧感激不已。尤其是馮元,見她容貌美麗,醫術了得,又還沒有說親,獨自打理藥廬,想必婚後一定會是個賢內助,便暗暗動了心,三頭兩日便借故來藥廬送東西,獻殷勤。
但並不是每次都那麼幸運能遇到寧婧。因為她隔段時間就會出去采藥,即使在藥廬裡,也經常有其他人在,寧婧忙碌起來,根本沒時間搭理他,馮元隻能悻悻離開。
今日大雪,除非是急病發作,否則,應該是沒有閒雜人等會冒雪去藥廬的。馮元就提上了娘親燉的一盅湯找來了。果然,藥廬裡空空蕩蕩,隻有寧婧一個人在。
馮元心中一喜,上前來和她寒暄,兩隻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渾然不覺,坐在寧婧的腿上的顏千瀾也不睡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不善地睨著他。
寧婧又豈會不知他三番二次跑來這裡是什麼心思,然而她對馮元,是真的沒有那方麵的興趣。應該說,馮元完全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一想象出自己和他拜堂成親、喝交杯酒、生兒育女的情景,她就一頭黑線,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了。
之前就表達過婉拒的意思,也將他送來的禮物返還了,結果他卻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挫敗,依然三頭兩天來找她。
或許話還是要說得更明白一點,寧婧把顏千瀾抱到了桌上,自己也站了起來:“馮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
“寧姑娘!”馮元止住了她的話頭,從懷裡取出了小湯盅,嗬著白氣,笑眯眯道:“這是我娘親手燉的竹絲雞湯,我特意帶來給你的。天兒這麼冷,喝點湯水暖暖身比較好,我娘也想你嘗嘗她的手藝。”
一盅湯確實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而且他這話說得,仿佛不接受就是辜負了老人家的心意。寧婧略一遲疑,馮元已不由分說地將湯盅往放到了她的桌麵上。湯盅壓到了宣紙的一角,留下一個半圓的水痕。
餘光忽然瞥見了一道影子撲來,馮元忙縮回了手,卻還是來不及,手背一陣火辣辣的。定睛一看,原來是寧婧養的那隻白狐跳到了桌子上,抓了他一把。
被他一看,這白狐還分毫不懼,衝他凶悍地齜牙炸毛,喉嚨裡發出了低低的威脅聲,前爪的指甲全都伸了出來,在不安分地刨著桌麵,似乎還想撲上去再來一下。
在早些時日,顏千瀾還隻是一團輪廓不甚清晰的圓滾滾毛團,如今已顯露出了更明顯的狐狸特征,身形優美,尾巴蓬鬆,護心毛柔軟,杏仁似的大眼睛微微上揚。即便是此刻雙眸冒火,做出了挑釁攻擊的姿勢,也並不猙獰,隻讓人覺得漂亮神氣。
寧婧一驚,連忙製止道:“球球,不能抓人!”
顏千瀾被她一喝,忿忿地落下了躍躍欲試的前爪,滿臉都是不服氣。
“馮公子,真對不起。”寧婧忙跟馮元道歉:“你把傷口給我看看吧。”
馮元立刻大度地說:“沒事,沒事,這點劃傷不算什麼,小動物調皮也很正常。”
寧婧搖頭:“馮公子,你有所不知,野生小獸也許會帶有你看不見的臟汙之物,被它們抓傷後,若不及時清洗和上藥,後患無窮。”
顏千瀾本就悻悻然,此刻聽到她居然跟眼前這個討厭的外人說自己的身上臟,在難以置信中,陡然升起了一種夾著深深委屈的惱怒。
“好,那就勞煩寧姑娘了。”馮元笑得好像自己撿了大便宜,忙不迭坐了下來:“其實我娘親的手藝不錯,你喝完這盅湯,下回我再帶點彆的給你。”
他話音剛落,一陣清脆的碎裂聲便在空氣中炸開了。好端端放在桌子上的瓷湯盅竟被顏千瀾推到了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香噴噴的湯汁四處流動,還冒著嫋嫋的煙氣。
馮元驚呆了,他才提起湯盅,這明顯對自己有敵意的狐狸,就立刻把湯盅弄翻了,簡直就像會聽人話一樣……一絲快得捕捉不住的怪異在他的心底掠過,卻來不及往深處想,便被寧婧站起的動作打斷了。
寧婧站了起來,沉了臉色,語氣明顯比方才嚴厲了很多:“球球,你這是做什麼?!”
顏千瀾的背影僵了僵,回過頭,又氣憤又哀怨地望了她一眼,便像一道旋風般躍下了起,負氣地跳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見影子了。
……
黃昏,天空下起了小雪。偃春的天色暗得很快。荒僻的竹林就更加安靜,仿佛都能聽見雪絮絮擦過葉片的聲音。
在竹林中,溪流上遊的一座小亭裡。黑暗之中,蹲坐著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尖尖的耳朵耷拉著,總是左右甩動的尾巴也垂了下去。他實在太矮了,在積雪厚的地方跑動時,身上的白毛都沾了雪水。不一會兒,就已經凝了一層薄霜。
在昏黑的林間小路上,一盞明亮的兔子燈在夜色中飄搖,引領著一抹熟悉的身影,翩然來到了顏千瀾的身後。
寧婧提著燈,在亭子旁蹲了下來,看到黑暗裡的這隻背對著她,不肯回頭的濕漉漉的小家夥,有氣也生不起來了,無奈道:“球球,如果我不來找你,或者我找不到你,你就打算一直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了麼?”
這座亭子,是寧婧采藥必經之路的一個歇腳點。顏千瀾逃出了屋子,四處都陌生至極,也無處可去。除了這裡,也沒彆的地方可以去了。果不其然,這小家夥就在這裡坐著。
聽見她的聲音,顏千瀾似乎想回頭,又強行忍住,端著小脾氣。
寧婧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將他轉了過來,摸了摸他冰涼的小爪子,有點兒心疼,將他裹到了自己帶來的一件厚衣裳裡:“球球,你知道我為什麼衝你生氣嗎?”
顏千瀾眼眸有點兒閃爍,悄悄窺探她的臉色。
寧婧自顧自地說:“你搗蛋抓傷了無辜的人,自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對馮元無意,可不代表我希望他被你抓傷。你忘記我教過你的事嗎?在彆人沒有傷害你的時候,你也不可以去攻擊他人,尤其是與你無冤無仇的無辜之人。萬事全憑自己的心情好壞來行事,和那些恣意妄為、逞凶鬥狠的惡妖有什麼不同?”
凡是為禍四方、鬨得人間不得安寧的妖怪,大多都是因為自小未曾受過管束,才會養出那種無法無天、凶殘粗野的性子。即使修煉出了逼真的人形,本質也還是茹毛飲血、視生命為草芥、視道德戒律為泥塵的野獸。
顏千瀾頑皮是頑皮,天性卻非大奸大惡之妖。寧婧不希望他會變成那樣的妖怪,自然一有不對勁的苗頭,就要讓他改過。
顏千瀾悶悶不樂,蔫蔫地聽著她的教訓。
寧婧頓了頓,拾起了兔子燈,續道:“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擔心你。”
顏千瀾的心瓣仿佛被捏了捏,抬起了圓溜溜的眼,看她。眼中仿佛重新出現了亮光。
“你可彆忘記,這裡是偃春。你如今還是狐形,今天的表現,卻仿佛完全能理解人類的話語。再絕頂聰明的普通狐狸也做不到這一點。馮元必然也會察覺到不對,但好在,他沒有修習過天師道,所以應該不會深想。”寧婧抱著他,一邊輕言細語,一邊步行在了雪地中,朝著他們的家走去:“萬一看到這一幕的是一位天師,你狐妖的身份,決計是瞞不住他的眼睛的。人類遇到妖怪,滅絕、驅逐皆有之。若你繼續這樣下去,也許會被收妖天師圍攻,我既留你不得,也護不住你。球球,現在你懂我為什麼生氣了嗎?”
顏千瀾鼻子縮了縮,用力地在她的懷裡拱了拱,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實,負氣跑出藥廬,孤零零地蹲坐在亭子裡,等了半天都見不到她出現時,他已經有了一點兒後悔。心想著是不是自己跑得太遠了,她找不到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該找一個更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坐著。或者是更壞的情況,她連找都沒有出來找,借機就不想要他了……
明明是自己跑掉的,他烏雲罩頂的心頭,卻飄起了一種即將被拋棄的淒惶感。
直到那抹溫暖的火光出現在竹林裡。方才被她嗬斥的委屈,便已經徹底瓦解成了泥塵了。哪怕此刻她在責備自己,心裡也酸酸甜甜,歡喜得很。
回到藥廬時,馮元已經不見了蹤影。地上的碎裂的湯盅和湯水都被收拾掉了。
顏千瀾悄悄扒著寧婧的衣服,探出了一隻眼睛,有點兒心虛地瞄了一眼地上。
“看什麼呢,想看你乾的好事嗎?”寧婧捕捉到了他這個動作,伸手恨恨地掐了掐他的臉蛋:“我已經收拾掉了,還賠了人家一個湯盅!”
雖說馮元使勁說不要,寧婧卻一再堅持。饒是再愚笨的人,看她態度如此,也該會明白她的意思了。:,,,